父亲走了,一个人悄然地走了,留给我的是他的 那抹身影…… □朱玉房

淮河晨刊 2018-10-09 14:49 大字

父亲走了。

走得那么匆匆,那么绝然,那么坦然,仿佛有什么急事,不等到他的后辈们赶到跟前话个别,没有给相濡以沫的老伴留下只言片语。而留给他儿女以及前来送行的人是无尽的遗憾和思念。尤其是我娘至今想不明白,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说走就走了,恍如没有一丝的牵挂和留念。

父亲真的是如此吗?不!

中秋节那天,我一大早就赶到老家准备团圆饭。父亲简单地招呼声“回来恁早”,便开始坐在沙发上剥葱择蒜。父亲今年耳背了,不能一如过去侧耳倾听了,他不时站起来,挪动那双有些不太灵便的腿,一会去倒蒜皮,一会去倒菜叶。沙发旁边就有垃圾桶,可他宁可舍近求远。我知道,他是在期待,期待着他的儿女、孙子、孙女们早点回来。时间还早,每个节日我们都会回来团圆的。这个父亲是知道的,可他每每都是如此。

满满的一桌菜,儿孙围坐身边,父亲特意开了瓶红瓶子的酒,浅尝慢酌,笑靥绽放。不时低声问左右的孙子、孙女,想吃什么?要不要喝点?

你说,就这么样一位老者,怎么能没有牵挂,没有思念,撇下他的儿孙们,一转身走了呢?

从老家回来没多久,我们一家三口正陪岳母过节,刚拿起筷子,弟弟电话里声音急促:快,快回家,父亲昏倒了。驱车急匆匆赶回,老家的屋里屋外已站满了乡邻,——父亲躺在沙发上,一如往日酒酣小憩,只是那张写满沧桑的脸被被单罩住。

拨通在家等待消息的女儿电话,告诉她爹爹走了。电话里,女儿嚎啕痛哭:“我爹爹呀,我爹爹到哪去了?!”赶回后,她坐在她爹爹的遗体前,声泪俱下:“爹爹,我爹爹。爹爹您去哪了?”谁拉也拉不起。

宇尘侄子长跪于爹爹的遗体前,双目紧闭,一遍遍呼唤着:“爹爹,爹爹。”如昔日回家亲切的召唤。

远在韩国求学的最小的侄子,不听任何劝告,舟车转辗,昼夜兼程来到他爹爹身边,声嘶力竭哭喊:“爹爹,爹爹,起来吧,我们给您看病,我们给您住院。大爷(伯)、爸爸、叔叔,你们为什么不给爹爹抢救?”

侄子年幼难以理解,如果上苍给予一点时间,伯伯、叔叔以及爸爸,愿意倾其所有来医治他的爹爹,怎么可能不去抢救呢?

父亲静静地躺在那儿,任由儿孙们带血的哭喊,没有任何声响。

记得中秋节午饭后,父亲饭碗一推,一个人站起来走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隔着窗棂,我看见他颤巍巍的身躯向小区深处走去,时不时跟路人点头。谁能料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抹背影呢?

表面上,父亲就是这么一个粗枝大叶,不拘小节的人,其实父亲的内心世界还是挺丰富、细腻的。只不过他用他的方式,他用他的方法。

我们兄妹年幼时,家境是岁寒月苦,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重担全部压在父母身上,尤其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为了养活嗷嗷待哺的五个孩子,秋夏两季,他白天在生产队里劳作,中午回家午饭也顾不上吃,赶紧跑到自己家的自留地里耕耘。晚上坐在月下,整理着蔬菜至深夜,次日天还未亮,就挑起菜筐,乘着月色,或踏着苦霜,一个人沿着那条逶迤的乡道向蚌埠街走去。上工的时候,父亲来不及吃口热饭,来不及洗去一身的尘埃,就加入到了上工的队伍当中。冬天农人赋闲的日子,父亲的人生里就没有赋闲的字样,不是编筐打柳,就是背上他心爱的撒网到村东的界湾里去捕鱼。所有的收获,最终换取了我们的学费、身上的衣服、口中的食物。父亲苦吗?累吗?他从来不说,别人也很难知道。不过,他双肩上的老茧,手上一道道常带有血丝的裂口,却在无声的述说着。而作为儿女,那时我们还读不懂生活的艰辛,每到开学、学校举办活动,我们回到家里一遍又一遍的跟父母念叨着:“要交书费了。学校汇演要白褂子蓝裤子。我的本子没有了……”父亲悄无声息地承受着,想方设法地满足着这样那样的要求。

那时的我们真无知呀,怎么就不理解父母的苦衷,怎么每次都那么心安理得地向父母索取着呢?

我在散文《一路苦霜》中这样记述着——

就是在那样夜晚,我踏着青泛星光回家。离家外出求学时,走一步算一步的家境,实在无力再为我添置闲半年的物件,哪怕是一根细微的纱。无需言明,只要看看我身上单薄的衣衫,瞅瞅儿子因为寒冷哈腰弓背的身体,父母亲就清楚我回家的意图了。

晚饭后,寒风依旧在屋外呜咽。室内豆盏下,我娘仍在飞针走线,大还在吧嗒吧嗒抽着烟袋。一股寒风吹进,豆盏东摇西晃,满屋寒气逼人。

第二天清晨起床,打开房门,屋顶、地面、落尽树叶的枝条上挂上一层毛茸茸、白晶晶盐霜。踩上去,沙沙作响,身后会留下一串串歪歪扭扭浅浅的脚印。我娘呆坐在灶台前,脸对着门外叨念着:这么大的霜,怎么穿那点衣服呢?!

我从娘的叨念中得知,大半夜进城卖烟叶去了。我有些愕然:抽烟是大唯一的嗜好了,为了我的一件衣物,他竟然把烟叶给卖了。要知道抽袋旱烟,呡几口老酒,这是父亲在嗜好和抗击苦难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手段了。现在连仅有的东西都失去了,漫长寒冷的冬天,尤其是他再遇愁苦之时,他拿什么来满足自己仅有的那点嗜好呢?

……

那天傍晚,大回来了,烟叶没有了,腋下夹着一件件崭新的棉袄。

父亲的性格里包含有暴烈的成分,没有办法,那是生活艰难磨砺的结果,就像甲壳虫那坚硬的甲,如黄峰那荼毒的勾刺,没有其他,只是为了在遭遇艰难险阻时进行自卫,自我保护。

我上初中的那年夏天,天降暴雨,刹那间,姜桥的界湾白浪翻卷,一路呜咽。下雨天生产队歇工,父亲带着大哥到界湾里筑坝张网,以期有所收获。为了防止被浪涛卷走,他们每人腰间系着绳子,不停地从岸边搬运土块。晚上坝子筑成了,他们父子俩顶块塑料薄膜,瑟缩蹲在岸边等待着收获。此时,那位驻队的工宣队女队员来了,穿着雨衣,打着电筒,让父亲赶快把坝子推倒。父亲一听急了,要知道这条坝子是他们爷俩冒着生命危险筑起的,要知道每收获一条鱼,就会给他的孩子开学时减少一份愁容,父亲能不急吗?为这,雨后,父亲进了大队的学习班,一个礼拜没有工分。父亲进学习班时,母亲哭了,她既心疼父亲又心疼工分,父亲大大咧咧一笑,说,天塌不下来。

大爷去世时,正是天寒隆冬。一来家境贫寒无力为大爷打口薄棺,二来大娘一个人拉扯六个孩子唯有悲切无其他心思。父亲是不会让自己的亲哥哥素面对土的。那个深夜,父亲千辛万苦找到了木材,又呼哧呼哧扛回家,连夜一个人在屋里拉起了锯子。我大爷终于可以躺在那口棺材,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了。

初一时,我因交不起学费和老师发生矛盾跑出教室,躲在学校稻草洞里等待,等待着同学放学跟他们一起回家。后来父亲听说我逃学后,一顿毒打。我哭诉着其中的缘由,父亲把棍子往地下一扔,拉着我赶往学校和老师调解矛盾。

……

久而久之,暴烈就沉淀在父亲的性格里边。回家偶遇乡邻,他们在说起我父亲时,都公认的父亲性子“快”(暴烈)。

就说上次还原装修吧。考虑到家中只有老两口,圆桌太占地方,我们想给他们买张小点的饭桌。父亲把眼睛一睁,急赤白脸地言辞拒绝,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只得屈服。其实,父亲是喜欢一大家子团坐在一起,儿孙绕膝,说说笑笑,他饮酒的嗞溜声也会越发响亮拖沓。父亲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如果是心平气和、娓娓道来,那就不是我们的父亲了。好在知父莫如子,多年下来,我们早已习惯了。

岁月的风刀在父母脸上镌刻下道道皱纹,霜雪浸染了他们的华发。老了,父母老了,并不时有小恙光顾身体,田间繁重的劳作已难以胜任。承包的土地,让别人种植了,我们意欲让他们在家颐养天年。可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一辈子的他们,岂能安于闲适的生活,特别是父亲。老屋门前,西边的两块地被他收拾了一下。这一块是花生,那一块栽点辣椒,这一爿排蒜,那一爿分葱,就连院篱上也爬上扁豆、丝瓜……小小的两块地,成了浓缩的植物园,成了父亲种菜手艺的展示台。每至周末,我们兄妹回家时,都能够目睹他们老两口忙碌的身影。

四季梅成熟了,父亲摘好,分成四份,以备我们回家。黄瓜好了,父亲挨个打电话,通知回家去拿。那年女儿因高考无法回去,父亲就在念叨着:“葡萄管吃了,宝宝(我父母一直这样称呼他们的孙女)没有回来,宝宝没有回来。”父亲就用塑料袋包裹着两串葡萄,放在冰箱里,自己舍不得吃一颗。高考结束,女儿回爹爹家,父亲拿出那个塑料袋。可惜,时间太长,葡萄稀烂如泥。

门前有二墒韭菜,过三四年根部就会霉烂,父亲就把老根挖掉,重新排植,劳神费力的。村上有人告诉父亲一种省时省力,一劳永逸的方法——使用毒农药,一次性解决问题,反正是卖的,自己不吃。父亲把眼一睁:“那样太昧良心!”就这样,每隔几年,父亲挖出韭菜老根,排上韭菜新苗。

尾声

父亲走了,撇下他钟爱的老伴、儿女以及孙子、重孙,一个人悄然地走了。

父亲说过:麦熟一晌,草木一秋。历经八十四个春秋,父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跟他的孩子们进行告别,以超然的方式完成了他的人生谢幕仪式。

我们痛心疾首,我们悲痛欲绝。含辛茹苦一辈子,把我们几个子女拉扯成人的父亲,活生生地剥夺了我们病榻前尽孝的机会。

愿父亲去天堂之路,一路平安!

(本版由市交警支队协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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