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胡竹峰

皖北晨刊 2020-06-19 16:56 大字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闲饮茶》《民国的腔调》《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等散文随笔集。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安徽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滇池文学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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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皖北听拉魂腔。

天空下一声声高亢的唢呐锣鼓,田野沟垄高低不一,麦浪起伏。拉魂腔响起了,口音腔调重、闷、沉、稳、磁、大、硬、正,辛酸哀婉,泪水涟涟,明丽中有泼辣,风云之气肃杀之声在焉。

皖北地脉如关外如中原,如果是冬日,景象更为相似,有种黄褐的辽阔。黄的是土,几万万年自然之力聚集如此。褐色是草木稼穑,寒风吹送,翻起了一轮又一轮苍茫,起伏不定。平原的河埂沟壑上总有一排排冲天而起的大树,白杨、苦楝、刺槐、梧桐,枝干粗壮,一人抱不过来。旧式黄瓦砖墙的老宅一栋栋在远处忽隐忽现,偶尔眼前掠过一座雕栏朱楹、飞檐翘角的老房子。往昔的日月斑斑驳驳闪烁。

时序三月,皖北没江南春意纤秾的景象,却也花香熏柳,更有和风醉人。皖北的绿,轻轻浅浅,似花将开未开,如月半遮半掩,像李清照的词。未必贴切,差不多是民国时某人的新诗吧,近来读他的文集,读出了他文章的山水。文章要得些山水的意思才有意思。

近来作文但求意思,真是不好意思。

意思里有只可意会的蝉翼之美,不好言传。

京剧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昆曲是吴风里的桃花;徽剧是粉墙黛瓦的壁画;梆子是黄河边的一声汽笛;黄梅戏是江南村落田间盛开的紫云英;拉魂腔像皖北的柳芽,见风即长,夭夭葱葱。

地方戏是人与自然共处的音符。山河无情,花开花落,无需泪眼问花,梦中一切无恙一切依旧。地方戏大多采撷于乡村田野,是一幅幅乡村生态画卷,是先秦之“风”,也是乡村大地之“风”。拉魂腔里有皖北的风,皖北的风貌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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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在淮北称作“泗州戏”,在山东和江苏分别又称作“柳琴戏”和“淮海戏”。

泗州是古城,府制从北周到晚清,民国时废州为县,辖区囊括今天泗县、泗洪、天长、盱眙、明光一带。泗州为东南大都会,黄淮之水滋润着这片土地,养成了淳朴而善良的民风。

据说泗州戏发端于乾隆年间的民间曲调,以鲁南、皖北小调为基础,加入反映农民丰收喜悦的太平调与猎户猎获后喜悦的猎户腔。民间音乐爱好者在此基础上整理加工,形成了曲调流畅活泼、节奏明快的泗州戏板腔体系拉魂腔。

最开始唱拉魂腔的是衣食无着的穷苦人,串门卖唱于乡村集镇。农忙季大家晴耕雨种,农闲时节,收拾些破烂衣服,带一家老小四方流浪演唱卖艺度日。这种形式,是为“跑坡”。

村庄外面是大路,几百年人来人往。一个个跑坡人向炊烟走去,向山河走去,抵达一个又一个陌生的集市或村镇。他们登上简易的台子,在幕布前做戏。很多时候连台子也没有,在露天院子里,提一提心口,凝神静气,心里或许早已经泪流不止,但开腔一亮嗓子,巧笑妍妍,脸上堆风。然后,又风尘仆仆地走在清晨的露水中,一脸倦容地走入夕阳斜照里,腰间掖藏着零碎银子。

最初的艺人借助于简单行头,帽子、毛巾、彩绸、饭单等,演唱过程中更换服饰表示角色变换,观众称其为“抹帽子戏”,或称“当场变”。

早期拉魂腔用一副梆子击打节奏,打地摊演唱时,为吸引观众,开场前敲击小锣或大锣,演唱中叮叮咣咣地敲一敲,是活跃气氛也是闹台,没有成套的点子。以后又演变为弹琴兼敲击大小锣,伴奏没有固定的曲谱,只是跟着演员的唱腔跑。伴奏乐器是大三弦,出行时顺便当挑行李的扁担。

大三弦到底太笨重,不易弹奏,后来改用月琴,再改用形似柳叶的柳叶琴。无论是用大三弦、月琴、柳叶琴,艺人仅用其打击节奏,弹一些简单的过门,自弹自唱。

一年年里,伴奏乐器逐渐丰富起来,增加了笙、笛、二胡、扬琴、低胡、大提琴、琵琶等乐器,形成了以柳叶琴为主弦、高中低音完备的乐队,还一度增加了管乐器,又从京剧里学来锣鼓经为拉魂腔伴奏。自此,拉魂腔的唱腔在动人心魄的凄厉婉转中多了甜美少了悲切,多了欢快少了压抑,多了豪放少了拘谨。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在一曲曲拉魂腔里呈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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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的表演,喜、怒、思、悲、恐、惊,各有形态。声腔高亢激昂,音域宽广,粗放时裂金碎玉,柔和时则细若游丝。男声用本嗓演唱,粗犷奔放,女声花腔委婉清亮。乐器随奏以大锣、大钹和唢呐伴奏。其唱腔与本地方言紧密结合,乡土气息浓厚。

拉魂腔的流行区域,在苏、鲁、豫、皖接壤地区,尤以蚌埠最为盛行。蚌埠是古城,自古乃水陆交通要塞,史书上说自古是采撷珍珠的宝地,素有“珍珠城”之美誉。传说大禹治水南下淮泗,路过涂山娶涂山氏女为妻,生下儿子启。

走过几个蚌埠城镇村庄,所到之处,多有戏班,民众也多会唱几句拉魂腔。黎明或者黄昏时分的皖北平原,早起晚归的独独在田野中高唱一曲,几声雄壮悲凉的古戏词,听得人呆了,胸中一股强硬的气魄随同血脉流遍全身。

民间传小媳妇爱听戏,不管哪村唱戏,都要赶过去。那一天,邻村来了戏班,耳听得小锣子、大鼓钹一响开,柳叶琴婉转悠扬,阵阵奏起。小媳妇急不可待,抱起在床头睡觉的孩子,拿个小板凳,赶了过去。到了戏场,发现怀里抱的是长南瓜,心想刚才被南瓜秧绊倒了,抱错了。来到那棵南瓜秧子前一看,地上是一个枕头。丢下南瓜,捡起枕头回到家里,小孩子香睡未醒。乡间故事在村落里活灵活现地传来传去,人真觉得这一曲戏能拉魂,又有人称这种戏为“绊倒小大嫂”。

旧时但逢唱戏,各类小吃摊趁机摆开,食摊上卖花生、瓜子、糖果、油茶、麻花、烧鸡、煎饼,叫卖声长长短短高高低低起伏不绝。

拉魂腔传统剧目有《休丁香》,故事发生地就在古泗州城。

风流员外张万仓有万顷良田、万贯家私,可惜心术不正,喜新厌旧,欲娶妓女王海棠为妻,以结婚四年不能生育为由休掉贤妻郭丁香并赶出家门。丁香路遇勤劳善良的樵夫范三,在范母的撮合下重结连理,小家庭幸福美满,更得一子。张万仓新娶之后,整天吃喝玩乐,好景不长,不料一把大火将家产烧光。王海棠卷财另攀高枝,张万仓沦为乞丐,讨饭到了丁香家门前,羞愧难当,后悔不已,至此才醒悟才懂得丁香的好。

台上的丁香,面容姣好,中气十足,时而柔情,时而悲怆,引得台下几多感叹泪垂。

《休丁香》的故事,黄梅戏唱过,庐剧唱过,拉魂腔也唱,这是天道人心的惩恶扬善。地方戏向来恩怨分明,善恶分明,报应分明,讲究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不虚,报应不爽。人在戏台上感受着伦理纲常,人在戏台下经历着悲欢离合,戏台是村民的学堂。舞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各显了真性,恶其丑,善其美,民风的教化就在锣鼓锵锵里如影随形。

农人自古辛劳艰苦,淮河两岸悲欢离合的故事格外多。淮河涨水泄洪时,拉魂腔是背井离乡大苦中的大乐。牛累得筋疲力尽,人拽住木犁疙瘩绳,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拉魂腔,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涤荡得干干净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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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先去喝汤,再听拉魂腔。汤由上古雉羹演变而来,今以羊、鸡、牛肉为主料熬成,加入白芷、小茴香、草豆蔻、高良姜、桂皮、丁香、生姜、大葱、胡椒、面粉、麦仁等。先用大火煮,后用文火熬一夜,待骨酥、汤浓、瘦肉浑烂时,再用面粉勾芡。出锅洒上香醋、香油、芫荽即可食用,或以滚热高汤冲鸡蛋花。此汤鲜咸,汤味厚重,细腻柔韧如棉絮,舌尖是肉味肉香,香浓绵长。

一碗汤入肚,周身俱暖,起身听戏去。窗外,绿树遍野,不知名的野鸟四处觅食。在大片大片蔓延的麦田与树林中,旧舍的灰与白隐在淡淡新绿里。灰暗低矮的土房子里,传出一阵阵戏声。

三月的风中,入眼是流动的绿,田野渐渐青了高了密了,绿意汪汪一片。

在一辆流动的戏车下坐定,舞台上盛开的美丽如花房,喜气洋洋。柳琴,咿咿呀呀,板鼓,咚咚嗒嗒,琵琶也嘈嘈切切地响起。那女子抹了胭脂,描过眉眼,面目越发齐整。甩一甩水袖,一嗓子“哩得儿”腔,抛一个媚眼,将那容易把人抛的流光隔在台下:

一会儿是侠肝义胆的杨八姐,一会儿是英姿飒爽的樊梨花,还有大花园里的妹妹、拾棉花的少女。是芸芸众生的前身,也是芸芸众生的后世。

戏散了,演员开始卸装,大家乐呵呵各回各处。男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女人们站起身来,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开始摆弄锅碗瓢盆。不多时,饭菜之香穿街过巷。有人家炒辣椒的气息透过纱窗弥漫到路上,干烈又辛辣。

又下雨了,细雨中的皖北,飘荡着泥土气。这是蚌埠的雨,皖北的雨,天地的雨,春天的雨,落在油菜田里,碧绿绿一片,暮色在散花细丝中绵延不绝。再过一阵子,油菜花就要开了。那时候桃红柳绿花满枝头,花是皖北的布景,苍茫大地一下子新鲜起来。

第二天,潇潇的细雨终于停了,山水越发清新。走在皖北土地上,看过迷迷蒙蒙的山水,听过旧味苍苍的拉魂腔,我们的心思,有了一些莫名的牵挂。

太阳暖洋洋地照过山河湖泊菜畦,不紧不慢地走着。拉魂腔的声音被风送出老远,心情是杨万里的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拉魂腔是雅正的皖北之声。广漠旷远的淮河两岸,只有这拉魂腔,也只能是这拉魂腔才可以表达这一方人广漠旷远的心情。我们走过蚌埠,感受了拉魂腔的一唱三叹,也感受了皖北大地与皖北人民朴素而执着的真诚。

田畈里,有人在劳作,戴着草帽,低头无声,四野浑然,天地浑然。草丛里,拉魂腔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微茫心事中,凿井勘田、击壤而歌的故事经久不息。千百年来,墙垣下草木葳蕤,一代代男女接续着耕田织布、挑水浇园的恬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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