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眉低看 青阳腔

安徽商报 2019-12-28 00:46 大字

·胡竹峰

城依山窝着,城是青阳城,山是九华山。青阳的名字好,有汉唐风。“江南”二字也好,十足宋明味道,青阳恰好地处长江之南。青在山岗,林绿竹翠,生趣盎然,朝阳勃勃,气宇轩昂。青阳,青阳,朗朗铿锵,如铙钹铜锣之声。

走过几次青阳,因为喜欢江南的绿色。

江南的绿色仿佛大胖妇人,偏偏又出落得仪态万方,这是江南绿之禀赋,他乡抢不得也。我老家岳西地属江北,江北绿像清瘦的丫鬟,伶俐活泼。江南的绿,野性勃勃,心机全无,只是烂漫,其美正在这里。

满眼江南绿。果木之树的绿,乔木之树的绿,松木之树的绿,杉木之树的绿,花木之树的绿,无名之树的绿……空气中充满了肉欲的绿。近来看常玉的画,积压在肉欲上的梦,艳丽、秘密,如流淌之河。

脑海中闪出“肉欲的绿”四个字,吓一跳,四周望望,却释然了。快立夏,山岚绿意勃勃,这勃勃之气真像青春期的肉欲充满生机。勃勃中还有安静,是修养吧。英气兴发的青年,腹有诗书。绿到极处呈现出的安静,一下子让我不敢轻举妄动。脚步也轻了一些,青阳是九华佛地。

九华后山丛林灌木密枝交错,大树浓重的绿铺天盖地。野果、山风、岩石、草木的气息涤荡着登山人的身心。站山巅远望,气象雄浑像一轴长卷。深陷这一片绿,清风吹动枝叶,碧波轻漾如山的肌肤和纹理。时而掠过的野鸟,也有流水般澹澹绿意。忽有野鼠衔果拦路。沉醉暖风的野果啊,在绿叶中绽出一片酡红,与人世同寂寥。

大大小小不同村落,安安静静,看看山看看树看看花看看草看看人看看路,山中有树,树底有花,花畔有草,草地有路,路上有人。天下处处有树木花草路人,但我独恋青阳一片风景,该是前缘。再是登九华山,观莲峰,风过翠竹,梵音沉沉,露珠打湿鼓点,天风吹散晨钟,山水静穆,一城蔼然。

青阳,喜欢这个名字,如意,吉祥。

青阳腔,喜欢这个腔调,如泣如诉,如板如歌。

青阳腔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大方、朴素、清正。“青阳腔”三个字,如果是木刻宋体印在棉纸或者宣纸上,感觉更好。存了一些木刻线装书,安安妥妥,有令人怀想的旧气。有些旧气令人生厌,有些旧气令人生念,青阳腔让我生念。转眼几百年了,一些往事真让人生念。念念难忘,念念不忘。

清人写《红楼梦》,录有几段戏事。

宁国府贾珍请众人看戏:“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这四出戏都是弋阳腔的传统剧目。贾母替宝钗庆生演戏,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的小戏,昆弋两腔皆有。这里的“昆弋两腔皆有”,指的是昆山腔和弋阳腔。

如今且说明朝嘉靖年间,江西弋阳腔流入皖南池州府青阳县一带,始有青阳腔。遥想当年,江西弋阳腔流传到安徽青阳,该是怎样一场风云际会。

青阳腔包罗颇广,某些组成部分,历史可以追溯到宋元以前,甚至更久一些。

宋代,东南沿海出现南戏,明朝始进皖南。四大声腔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和昆山腔先后在江南一带流行过。海盐腔、昆山腔精致高雅,士大夫赏识有加,余姚腔、弋阳腔通俗粗犷,为众所爱。

作为弋阳腔之后的腔种,青阳腔采用弋阳腔之干唱,并在滚唱基础上,产生一种穿插于曲牌之中或独立于曲牌之外的新的音乐表现形式,滚调。滚调长于叙事抒情,唱腔独特,以一人领唱,众人帮腔的表演形式,广为流传,被誉为天下时尚的新调。具有独创性的腔滚结合的滚调是青阳腔的重要变革,影响了后世徽剧、京剧、赣剧、川剧、湘剧及黄梅戏等地方戏。

青阳腔属南戏高腔体系。演唱或用锣鼓伴唱,不加管弦。或者一唱众和,独歌与帮腔相结合。

那日在青阳太平山房,格外想青阳腔。太平山房是几百年老房子,建筑规模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画。

老叟的工笔比水墨更让人敬畏。

青阳腔也是老叟的工笔。

老房子的气息很奇怪,衰败中犹存生机。太平山房又保存甚好,边走边看,心里觉得壮美。青阳腔,一言以蔽之,似乎也可谓之壮美。壮以美引出,美以壮衬住,如深山大雨。壮美之壮,壮美之美,如江岸青山。壮美之壮是江岸,壮美之美是青山。

青阳腔自明初萌发,明末清初盛行,与徽州腔一同被誉为徽池雅调,成为全国主要声腔。青阳腔先在民间传唱,渐渐也为士大夫聚会作应酬演出。但士人隔了民间的康健与生气,不乏揶揄讥诮。有人骂青阳腔只是取悦于市井嬛童游女的声乐。置之几案,殊污人目,是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还写诗嘲讽,“何物最娱庸俗耳,敲锣打鼓闹青阳”。

明朝万历年间戏文中有这样的净丑诨白:“吴下人曾说,若是拿着强盗,不要把刑具拷问,只唱一台青阳腔戏与他看,他就直直招了,盖由吴下人最怕的这样曲儿。”虽是指责青阳腔粗俗,但何尝不是风行一时的立字为证。崇祯时有词人写诗说:“试听舟子为吴语,绝胜青阳唱曲腔。”语气颇有不屑。

青阳腔里有乡野的礼赞、民间的礼赞。久在书斋的人,不多见那样充沛的血性。另外方言的隔膜,他乡人听来不甚习惯。二则大概当时青阳腔未臻成熟,袁宏道给湖北的友人写信说:“歌儿皆青阳过江,字眼既讹,音复干硬……”袁宏道又说:“楚妃不解调吴肉,硬字干音信口讹。”楚地伶人唱青阳歌只是照着原来的曲调信口讹唱,还没有形成让楚人习惯的腔调。

几年后,汤显祖也听到青阳腔过江之后的新曲,写诗感慨:“年展高腔发柱歌,月明横泪向山河。” 听“柱歌”之挺拔,见“月明”之意境,溢“横泪”之悲苦,冠以“高腔”而名,这曲青阳歌儿已被楚伶演唱得有声有色,以至在楚地逐渐流行。汤显祖还说:“江以西弋阳,其节以鼓,其调喧。至嘉靖而弋阳之调绝,变为乐平,为徽、青阳。”直到清末,京腔进入鼎盛期,青阳腔才开始衰落。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谈啊。

一曲青阳腔,听到后来,陡生伤感心。

东游西荡,穿街走巷,夜气清爽,正所谓江南气息。江南气息究竟何谓,湿润、柔软、清丽,我也说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来青阳几次,总是春日秋日,每每逢雨,格外江南气息。

水汽笼罩下,雨飘在伞面的声音使周遭出奇地宁静。江南雨不大,却有铺天盖地之气势,此时耳中的青阳腔恰恰也潮湿温润带些悠远气。

这次在江南,一来听青阳腔,二则看看徽州模式的老房子。进入老宅后堂,走过狭窄的楼梯,推窗看雨,远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有些建筑细节仿佛“锥划沙”,有些建筑细节仿佛“折钗股”。

一边看老房子,一边回味青阳腔,有“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之感。王勃《滕王阁序》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行文字深得高远之旨。青阳腔的风格,差不多也得了“高远”二字诀。

古朴奇特可称之高远。青阳腔《三请贤》中的张飞,身段如提线木偶,台步顿挫分明,髯口颤动作憨笑,粗犷豪放。

青阳腔保留了宋杂剧插科打诨、滑稽调笑之遗风,又不断吸收其他戏曲剧种的表演艺术,开始向戏曲化、艺术化、程式化、规范化的舞台艺术发展,自成体系。水袖、扇子、云帚、翎子等各种新的表演程式和技艺,有树荫花影的风韵。

青阳腔是古中国梨园的一粒种子,落在青阳,在这里发芽和生长,绽放出别样的风雅。

“但等那大功成,狼烟扫,奏明父王再接鸾交……”

“花被露,月又阴,对青灯轻扶慢凭,香闺被冷,凉夜着剑诛奸佞……”

庭院里,滚调入了花腔,疏密快慢,娉娉婷婷自成节奏。沉郁高远、纵情而又紧扣韵律的古戏之声跃进青阳天空。

岁月从袖口悄然流过。

春日里,又去青阳。喝茶听戏怀古,一杯九华茶袅起了迷离的薄雾。

茶是新茶,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戏是老调,青阳腔,情断马嵬坡。

无奈的帝王,无力的妃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芳华,落在三尺白绫上。《情断马嵬》,时而高亢,时而委婉,最后是死别的哀泣,纸片做的雪花漫天而落,白茫茫一片。

推门出来,春日远山凝成一轴无声无色的水墨,仿佛青阳腔那出凄美的马嵬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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