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作文明的牧歌以及挽歌 ——读周华诚《草木光阴》
周华诚散文新著《草木光阴》,让我有很深的契入感。我惊讶于浙西常山那个名叫五联村的村庄,与皖西南岳西一个名为木瓜冲的村庄,也就是周华诚的故乡和我的故乡,有着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度。相似的暧暧远人村,相似的不规则的田块,相似的犁耙耖、水牛水车风车、蓑衣斗笠草帽、牛的暗号、鸟的呼鸣,相似的稻草垛、板桥霜、秋水瘦,相似的农民纷纷逃离土地田园荒芜老幼留守,甚至相似的父亲。把书中的五联村换成木瓜冲,把他的童年换成我的童年,把他的情怀换成我的情怀,毫无违和感。因而,《草木光阴》亲切一如田埂上青青的黄豆苗,如屋顶上乳白的炊烟,它不仅是周华诚的草木光阴,也是我的以及有着与周华诚相似年龄、出身、经历的“老乡间少年”的草木光阴。
田园将芜胡不归?这一批“乡间老少年”,包括我自己,写过无数关于村庄、关于土地、关于农民、关于作物的文章,主题无非是怀恋乡土、歌唱农耕、散布乡愁,或者不如说是想象乡愁。逃离就意味着背叛,这是我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背叛者的怀乡,尽管其赤诚之心可鉴日月,但也是矫情的。无论如何,一个住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里双脚几乎挨不着泥土的“农二代”,在纸上还原出来的故乡,与真正的故乡是有很大距离的,其情愫也是有梦的成分的,是隔的。也就是说,纸上的故乡物事并非故乡本事,它是诗化了过滤了的故乡。但是,住在杭州城的周华诚,于每年稻作季节回到故乡,来到“父亲的水稻田”,利索地脱了鞋袜卷起裤脚下到田间,和父亲一起耕作、育种、插秧、收割,一起盐霜生手臂、汗滴禾下土,重新做起了乡间少年。他在劳作间隙陆续写下的这些文字,也就与同类文章有了质的分野。《草木光阴》有露水气、稻叶气、汗珠气,文字粒粒饱满、姿势谦卑、泥香四溢、朴质良善如同丰熟的稻谷。
周华诚以《草木光阴》以及之前的《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等著作,向故乡、土地、水稻和农民虔诚致敬。这册《草木光阴》则可以看作是稻作文明的牧歌以及挽歌,换言之,是似歌实挽。他的书写,貌似是牧歌风格的,村童坐牛横吹笛,小涧泠泠石生烟,可当水墨画看,可作诗来朗诵,可当一弯村月来相照。但实质上,它是忧伤的、悲悯的,是深情的痛,是痛的深情。他把这些痛、忧、悯的情愫克制着,小心地贴在纸的背面。因为我与他的诸多相似,我能看见纸背,既闻得到草木之香,看得到光阴之迹,也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隐忍怅惋和焦虑:在稻作文明兴起的江南村庄,稻田中长满了荒草和榛莽,最后的农民一个人在田间劳作,他勤勉的一生充满了挫败感,他古铜色的脸膛刻着沟壑以及孤单,他的心空空落落。
少年时我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写过:人无论如何都要吃饭,科技再进步,也不可能从电脑屏幕上收获庄稼。后来我又劝自己的父母,存折上的钱可以少些,一定要在谷仓中积存足够全家人吃两年的粮食。人多笑我作杞人忧,杞人也自笑:木瓜冲的农民、五联村的农民还有其他村的农民都离开土地打工去了,一天挣的钱足够买一家半月粮,找不到铁的理由让农民回归土地。想到《草木光阴》里的一句话:“谁的故乡不在沦陷?”唯愿天下咸熙,无水旱大灾,无战争,愿粮食主产区年年大有。也想着,明年开春我是不是也回到木瓜冲,在父亲的水稻田里,像周华诚和他的那一批稻友一样,重新做一回农民。
《草木光阴》里的一些文章,譬如《十二秒鸟鸣》《和草木在一起》《村庄的黄昏》,先前我在报刊杂志上就读过,印象很深刻。周华诚的文章温暖深情、清新恬淡,如空山新雨后,妙在云水间。江浙自古多俊彥,华诚文章我所喜。他说:“和草木在一起,你的脸上就慢慢有了植物的神情。”华诚此集中的文章,就是植物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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