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过岁了吧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村里怕也没几人知道
[摘要]陈少林
他已过70岁了吧，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村里怕也没几人知道。这个孤寡佬，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我们就叫他老侉。他几次拒绝去镇敬老院享福，使全村人对他生出无穷敬意。此时，他坐在华阳河岸上，宽阔的膀子，托着一颗布满白发的大头；一脸的纵横皱纹，一部不小的胡须，都是风刀霜剑的印记。他只有两个伴：一条修补了好些回的木渡船；一只终日形影不离的酒葫芦。
我们望江县在水里讨生活的人，有一部分来自苏北和鲁南。他们年轻时候来，中途返回老家的绝少，因为未经很久，他们的生命之树就在此纷纷扎根，并且枝繁叶茂了———是的，他们安家或成家后，便把这异乡变成了家乡，把那老家当成了异乡。船是水手的家，船也是水上的一种植物，水就是长出船这种植物的土地，所谓“船家”，概即此也。我们的老侉，都说他是个例外，因为惟有他是“独木未成林”的光棍。人们慨叹他，却更夸他是江河上最好的水手，当然这多指他年轻时候的好身手。眼下，我们的老侉和他的木船只能日日守着大不如前的华阳河，靠它过活，一趟一趟地运载着三三两两来往于两岸的过河人。这不由得使人想起历史上那些江河日下英雄末路的往事来。
我对老侉开始有兴趣，缘于他对我讲的一个历险故事。
那年他20岁，和几个人合伙在长江上营运一条货船。早春，有几个木材贩子雇他们这条20吨的机帆船，去鄱阳湖岸的某县运木材。那天船到达目的地时便赶紧装货，当日即满载而返。几个贩子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跑这趟货的利润，正沾沾自喜地算着，船却在头道检查站被几个水上公安拦住。“投机倒把的干活”，一船货自然是被尽数没收，年纪都是50开外的木材贩子们软成了几只瘪茄子。
“一倒霉，都跟着倒霉”，老侉他们几个船家知道，贩子们肯定耍赖皮拒付运费，连油钱怕都不会给。
船家和贩子都愁得缓不过气来，湖上却又下起了雨，起了大风，直把空船簸得摇来晃去。掌舵的老把式像是自言自语：“鬼天，还留我们过夜哩！”老侉初生牛犊不畏虎：“白劳一场，不走还留下过年不成！”老把式不轻不重地说：“走也好，你就来掌回舵。”
未等老侉反应过来，贩子们齐嚷：“还是靠岸歇一晚吧，大风里行这又空又小的船太危险！”老侉不理，老侉对老把式赌气，平时一直都不让他掌舵，这回无论怎地都得试一把。老侉是个有心人，虽未掌过舵，那技术也知道个大概，没什么大不了的。尽管贩子们是一片责备声，老侉这个兴奋的新手还是掌上了舵。船以十足的马力向回程急驶。
凛冽的东北风呼呼直叫，浪将船头拱得一次比一次高，机声完全被淹没。空空的船，仿佛空空的吊桶，把人的心晃荡得七上八下。最大的危险就是，船向只要稍微偏一点点，船必翻无疑。好在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湖上能见度还算好，老侉信心足得很哩。
但开着开着，老侉感到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手也开始不安地抖动，脖颈酸得厉害。浪头似乎比先头更高了。船上所有的人都紧张得直搓手，却没人想到也没人敢换下老侉。那老把式更是紧张得把头埋进了裤裆里。贩子们突然全跪下来，一来这样身体能稳些，二来为求老侉快停船。
“大风浪中，船停下来就是完蛋，开下去才有活路”，年轻的老侉牢记着这条父训。他不敢理那些人，怕坚持不住腿也跟着手打颤，怕心猿意马恍惚中放了手，怕尿裤子人瘫倒。咬牙，咬牙，把下唇咬破，让肉体清晰地疼痛起来。贩子们也终于明白过来了，便跪在那儿不再作声，心里默默在打鼓，转而默念着乱七八糟的祈祷词。
鄱阳湖宽阔无边，大风雨中更是汹涌澎湃。尖峭的风似乎又加紧了，浪把船头逼得无处藏躲。形势凶险万分，贩子们又是一阵惊惶的叫声。老侉大喊：“你们这些老家伙，嚎个屁呀！俺只有20岁，比你们更想活哩！”
天快黑时，千难万险的船晃荡着千难万险的人终于进了长江，雨停了，风也开始小起来，船稳多了，应该是安全度过了危险期，大家紧悬多时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忽然，一条大船像是从水底冒出来似的，出现在正前方不远处，它上面载满了什么，黑压压的。贩子们又是一阵骚动。老侉咬紧牙关，心中发狠：“稳住，稳住！”老侉丝毫不敢偏开航向，只希求开过来的那条大船偏一点再偏一点。那条载重大船也发现了老侉的船，立刻偏向。两船几乎擦身而过，甚至能相互看到对方最近的人长着什么样的眉毛。老侉回转头时，正碰到那船上有个人直晃拳头，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都他妈的不要命了！”
老侉全身湿透了，不知道哪些是汗哪些是雨水。船经过小孤山时，贩子们又全跪下了，不过这回是感恩：“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啊，是你保佑我们平安啊！”老侉好气：“你们这些老家伙，还是谢谢俺吧，是俺保佑了你们的老命哩！”一船人开心地大笑。这时老把式走过来，红着脸膛，拍着老侉的肩膀，说：“我不行了，以后就由你来掌舵吧！”
讲完这个故事，老侉举起他那只发着油光的酒葫芦咕嘟嘟灌了几口，用手掌抹抹胡子，说：“小家伙，凡是危险，你碰上了，就千万不能怕，一定要稳住，对，稳住！”我望着他朝已坐了几个人的渡船走去，对他称我这个40好几的大男人为“小家伙”，感到说不出的新奇和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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