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天气晚来秋

黄山日报 2017-09-20 14:15 大字

□江少宾

总是在夜里,迷迷糊糊间,耳畔漾起爆炒蚕豆一样的雨声,由远及近,仿佛有风。灼烫的凉席浸满了我们的汗渍,后背粘在席子上,猛然起身,皮肤几乎要揭下来,咝咝啦啦的。窗外,站着两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雨水如一万只小手,轮番拍打着梧叶,沙沙沙,沙沙沙,疏一阵,密一阵。挣扎在梦境的边缘,我仿佛看见梧叶在风雨中翻卷的样子,叶子们已经习惯了荣枯,像乡下那些饱经沧桑的老人,不卑不亢地承接着人生的风雨。重新沉入梦境时,潮水一样的雨意在床头浮荡,燠热,从雨声里慢慢消散了。

夏秋之交的雨,短促而热烈,猝不及防地潜入墨汁一样幽深的暗夜。季节,这趟跋山涉水的列车,终于裹着一阵凉风,驶进了秋天的第一站。清晨起床,枝头湿漉漉的,雨水刷过的梧叶青翠欲滴,像初生婴儿新洗的脸。一两片梧叶躺在水洼里,枯黄的叶边微微翻卷(灰烬的颜色),中间卧着一汪清亮的水。梧叶截留的雨水像大地圣洁的使者,它们远道而来,向农民兄弟传递丰收的音讯。农谚说,“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黄金。”卧床听雨的农民兄弟嘘出一口长气,他们撂下疲累的蒲扇,在一阵疏一阵密的雨声里酣然睡去。

只有旺财叔始终睡不着,他是牌楼第一个听见雨声的人。在牌楼,旺财叔比谁都盼着立秋,比谁都盼着立秋后的第一场雨。节气一过处暑,他就天天抱着收音机,准时收听天气预报。在旺财叔的眼里,这场雨既是寒暑易节的标识,也是上苍赐给他的天露。那些雨后的清晨,当我们拎着镰刀下地收割时,总能撞见一头白发的旺财叔,端着一只粗粝的蓝边碗,喜滋滋地,将叶子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倒完了,还要把叶子贴在碗边,一点一滴,沥得干干净净……“么事哉,旺财叔?”旺财聚精会神地盯着叶子,头也不抬,“收天露哦,给顺子喝。”说到顺子,大家就默然了,心有戚戚。旺财三代单传,为了顺子这根独苗,旺财耗尽了心血,五十岁不到,头发就白了,远远望去,像一蓬芦花。

“顺子哎!大大回家咯……”每次刮够了一碗,旺财叔总要自言自语,满心欢喜地朝家里走去。顺子对花粉过敏,偏偏又生在依山傍水、花团锦簇的牌楼,泡桐花开过油菜花开,油菜花开过槐花开,每一个花期,顺子都要喘半个月,呼哧,呼哧,呼哧,喉咙里扯着一只风箱。十几年下来,各种各样的药顺子吃了几箩筐,终究无济于事,春秋两季,依旧生不如死。大家都劝旺财,命,那是天定的,谁也斗不过,得认……旺财涕泪纵横,一个劲地点头,一转身,却又不肯认这个命。一过立秋,旺财就四处收集树叶上的雨水,用一个铁皮桶子储起来,熬蒲公英,给顺子喝。这道偏方完全是旺财自己的发明,根本没有经过时间的检验。好在顺子从不拂逆父亲的好意,在饱受折磨的日子里,顺子试过不知其数的偏方,有的外敷,有的内服,有的兼而有之。有一次,顺子喝过偏方脸就变了色,呼吸急促,浑身乌紫。日头滑入巢山的时候,破罡街上的唐医生来了,他搭了搭脉搏,听了听心跳,一句话没说,拎起药箱就走了;掌灯时分,“过阴的”来了(“过阴的”,俗称巫婆,尊称仙姑),她撑开顺子闭合的眼睑,又摸了摸天灵盖,默默地摇了摇头……这几乎宣判了顺子的死刑,但旺财叔依旧不肯认命,他把顺子捂在被窝里,寸步不离地守着,一刻不停地喊,“顺子哎,醒醒啊!”“乖儿子,你别走啊……”第二天中午,奇迹出现了,顺子大汗淋漓,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头发窠里蒸腾着一股股热气……呵呵,呵呵,旺财叔先是站在床边一个劲地傻笑,接着便伏地跪拜,嚎啕痛哭了起来……大难不死的顺子似乎自带排毒功能,他毫不犹豫地端起茶缸,一饮而尽,抹着嘴,不动声色地说,“这个味道好淡……”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一年又一年,旺财叔锲而不舍地收集着天露,只要他端着蓝边碗,牌楼的大人和孩子就知道,又到立秋了。花开花谢。草荣草枯。田畴里,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在岁月流逝与四季更迭里,常年抱着“药罐子”的顺子已经成年。神奇的是,成年之后的顺子居然不喘了,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喘的,大家只是惊异地发现,足不出户的顺子破天荒地牵着黑水牯,跟在旺财的身后,走过一道又一道田埂,层层叠叠的油菜花地。白白净净的顺子腼腆地穿过漫游的花粉,田埂上滚过一道道闪电。

旺财一言不发。顺子一言不发。田畴里,翔集着一万只忙碌的蜜蜂。

顺子痊愈后不久,旺财叔就老了,像一座破败的茅屋,忽然间塌了下去。立秋之后,弯腰罗背的旺财叔依旧热衷于收集树叶上的雨水,储起来,自己泡茶喝。旺财叔的做法虽然无人效仿,但再也没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当笑话看。然而,牌楼的偏方不胜枚举,旺财叔何以就笃信立秋的天露呢?

不光是立秋,民间的每一个节气,都有一些防病祛灾的风俗,口口相传,代代相传。由于空间和时间的原因,这些风俗在南北各地的差异又很大,渐渐的,又假巫婆和神汉之手,衍变成了一道又一道神秘莫测而又匪夷所思的偏方。在那些无药可用也无钱求医的混沌岁月里,民间偏方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是死是活,全凭患者自己的运气。这些广布民间的偏方,普遍发端于对自然、对万物乃至对宇宙众生的敬畏,它们是物质化的心理暗示与精神祷告。我猜,旺财叔发明的立秋的天露,大约也是如此吧?

从字面上看,立秋的“立”,是开始的意思,“秋”由“禾”与“火”两个字组成,是指谷物成熟的时期。立秋前后,草木开始结果孕子,大地即将迎来收获的季节。我国中部地区开始割早稻,栽晚稻。牌楼的早稻熟于立秋前,风调雨顺的年份,还没到大暑,家家户户就磨好了镰刀。穿过二爷家的菜园子(茄子和辣椒都熟了),翻过村口的石拱桥(桥墩像老人空洞洞的牙床,基石剥落,青苔漫漶),就是一代代牌楼人赖以谋生的田野。极目远望,田埂上浮着一层白白的雾气,远处的白荡湖烟波浩渺,水际接天。一水护田,两山排闼。一代代牌楼人在这一片山水间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尚未成年就跟着二哥下田做农活,锄禾,车水,插秧,割稻,捆稻把,甚至要走上一里多路,将一捆将近一百斤的稻把挑回家。

开镰割稻的牌楼人,早上都要吃“米粑”,此风当为牌楼所独有。包米粑程序复杂,既费时,也费事,“一锅米粑两亩秧”。一年忙到头,也只有立秋割早稻、腊月过小年的时候,主妇们才会熬夜排着长长的队伍,有说有笑地磨一箩面,包一锅米粑。做米粑要磨面粉。二爷家的石磨坊建在巢山脚下,入夜时分,萤火虫举着鹅黄色的火把,草绿色的火把,仿佛在为熬夜磨面的主妇们照亮。金樱子在山墙边匍匐,白色的花骨朵次第绽开,草叶间浮动着幽幽的暗香。母亲个子矮,力气又小,每次磨面,总要带上二哥去帮忙。那时候我也没有多高,每次磨磨,我总要夹在二哥和母亲中间,上半身挂在磨档上,看上去全力以赴,其实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母亲心知肚明却从未说破,汗湿的脸上,爬满了金樱子一样明媚的笑容。

说是磨面粉,其实是磨人,一盆面粉,要磨两三个小时。磨面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母亲还要连夜将脸盆洗干净,舀进两升面粉,加水揉成面团后,放在锅台上,盖上锅盖,“醒”。面“醒”之后我们也醒了,第二天一早,蒸笼里便飘出久违的米粑香。“米粑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呢?不单单是五谷的香气,我说不上来,乡间诸多食物之香,均无可名状。母亲包的米粑手掌大小,纺锤形,薄薄的面皮上还留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手指印。米粑馅有咸豇豆(家家户户都要腌),也有山芋粉丝(这个也是牌楼的特产),掺着几粒肥瘦相间的肉丁,一口咬下去,余味绵长,“好吃吗?好吃极了!”我十九岁离开牌楼,之后因工作之便跑过安徽省境内许多地方,却再没有吃过这样的米粑。三河米饺与牌楼米粑略有几分相似,不过三河米饺是用滚油炸出来的,皮薄,酥脆,只是馅汁太油腻,需佐浓茶以食之。桐城民间早年有吃发粑的习俗,但发粑不是“粑”,是白面馒头。

我很想念母亲包的米粑。如今,母亲已经长眠于巢山,牌楼的留守老人所剩无几,我想再吃一回米粑的心愿,久久未能实现。恐怕,再也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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