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庄 余同友
余同友,七零后,祖籍安徽潜山,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为《安徽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七届高研班学员,中国文联首届编剧高研班学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去往古代的父亲》,多篇中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
余同友
最后一棵乌桕树
它孤零零地站在河边,粗壮的根一半在河岸上,一半如老水牛凫在河水里,细细的根须牛毛一样拂动。
平常日子,我和黄毛他们没事就聚集在乌桕树下,攀上爬下,一个个猴子似散开坐在各个粗丫上,翘手翘脚地,透过树丫,一方骂:“乌桕乌桕根根,黄毛是我孙孙”,另一枝上的必不示弱:“乌桕乌桕梢梢,我是小黑佬佬。”骂到倦了,就双手合拢,一个倒栽葱“咕咚”一声跃到水里。等到月亮升起来了,大人三三两两摇着芭蕉扇到树底下乘凉,树根错综延伸,足有半分地,他们在光滑的树根上或坐或躺,月亮漏过树叶,人的脸映得像一盆晃动的水,我坐在树根上,听大人们说七仙女下凡的戏文,总忍不住偷偷地回转过头去,盯住乌桕树,指望它也能像戏里的槐荫树突然开口说话。
等到涨大水的日子,乌桕树下更热闹了。小孩子们拿出扳罾,伸到树根临河的一边,在根须下一扳,默黑的虾子就在里面蹦得如雨点。有时,我们还扳着老鳖,山里人是不作兴吃这王八的,便“呸呸”地一扬手,老鳖在空中缩头缩脚,“砰”的一声沉入河里去了。大人们却不屑干这个,他们将一根绳子一头缚在乌桕树上,一头拿在手里,两眼灼灼盯着上游漂来的大段的木材或一头悲哀的牛,一头黑黑的锐声尖叫的肥猪,甚至整座木架房屋,连瓦片都好好的,浮在河面,这些猎物近了,他们便纵身从树上跃下,飞快地游去,用绳子缚定了,再急急游回来,在树下用劲拉扯,发一笔小小的横财。
皖南的梅雨天,风暴说来就来了,村人在田畈上耘田薅草,忽然起风了,吹过来一大片漆黑的乌云,沿河岸追赶着。村人丢下田,赤脚在田埂上奔跑,跑向乌桕树,喘息着,紧贴着树的腹部,蚂蟥一样吸附着树苍青色的皮肤,匆促的大雨点砸在树叶上“啪啪”作响,雨中的树,暖暖的,散发出一种脉脉的清香,让村里人安静下来。而我夹在他们当中,挨挨挤挤,像房梁上的雏燕,在巢中东张西望,注视着天色,担心着雷、闪电和洪水。树里是村人有点忧郁的面容,树外是已混混茫茫的一片,远山和村庄就如一缕薄烟氤氲开来(这样日子的夜晚,我总是做梦,这是我童年反复出现的梦境,梦见白墙黑瓦的村庄就生在树丫上,大雨滂沱,蛇、狗、獾、兔、翠鸟都在这棵大乌桕树上躲雨,生火,做饭,像一家人),过了一会儿,云散雨住,村人又回到了田畈,回过头从畈上望望乌桕树,雨把它洗得亮亮的,像一顶新箬叶编的斗笠。
秋天,乌桕树落光了叶子,结出了一捧捧乌桕籽,一粒粒细腻润白,像一捧捧初雪顶在枝头,三姑她们女孩子家纷纷用长竹篙子敲打下来,捡回去,细心地放在红木梳妆盒里。冬天的早晨,拿出几粒,浸在热水里洗脸,使姑娘家一个个皮肤好得像新麦磨的头遍粉。
村里人都说这老乌桕成了精,有了灵性。那一年,大队支书王来苟看准了这棵树做他家新屋的十个柁梁,拿起大斧,手臂起落处,老树绽开了一个大口子,竟然流出了一串串殷红的血汁,王来苟吓得丢下斧子就回家了,自此卧床不起,半个月后病死了。几十年后,王来苟的儿子王小苟也在乌桕树下长大了,小苟没当支书,他当上村木材厂的厂长。山上的树一天天躺倒,小苟的厂子一天天兴旺,大树越来越少了,王小苟最后也瞄上了这棵树,叫了两个工人,一把电锯响了一天,树“吱吱”地叫着,扑簌簌地往下掉落白白的粉屑,终于倒下了。王小苟锯了五天,从树上割下的门框料、椽子堆成了一座小山,王小苟用它盖了一幢漂亮的楼房。
最后一棵乌桕树就这样在村里消失了,只留下碾盘大的树桩还固执地盘在河边,月白风清的夜里,它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望着村庄上空的月亮,彻夜彻夜地不肯闭上。又一年雨季,夜里山洪暴发,山里起了蛟(皖南山里把山洪暴发时山体泥石流滑坡叫作“起蛟”),泥石流和着洪水滚滚而下,冲垮了河堤,村子围在水中,村人都转移到山坡上,老乌桕树的树桩被连根拔起,在水中沉浮着,绕着村庄转了又转。村里人在雨水中抖抖嗦嗦如一片树叶,默默地望着它。最终,它出出没没,越过人家的屋顶孤独地走远了……
井脉
在十里畈牵牵连连的村落里,每个村总有一两个绝妙的人或物,如雷打岭的古樟树,水磨村考上外交官的黄毛,我们枫树坳呢,以一口水井出名,水的清甜自不必说了,奇的是无论怎样干旱的年份,河里连蛤蟆喝的水都没有了,这里却还是旺旺的一井水。
井在村子中央,明照爷家的门口,高高的石井栏箍着一个团箕大的圆,水清朗朗的,三五条麻石斑鱼在水中围成花,静静地摆尾。收工回来的人,渴极了,手扶着栏杆,身子往下一凹,嘴对着井吸起来,鱼就散了,水一圈一圈往人的嘴唇上漾。这时,就会有个老人手里拿着葫芦瓢,忽忽地赶来,一手啪地打在喝水人的屁股上,骂道:谁叫你的臭嘴对着井喝水的?井水可是娇贵的,别脏了井。不用回头就晓得这是明照爷,他把井直当成命根子。他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一说话,就像被风吹动的篱笆墙,这篱笆墙围着井,谁也不敢轻慢了井。有谁说起井,明照爷一脸的篱笆就藤蔓青青:徽州府两个半好阳基,我这口井就是其中一个,这井水做么事这样清,这样甜,归根结底是井脉好,井底还有千年灵龟镇着,莫小看了这口井哟。
明照爷年年在井周下桩,搭一个大架子,点了丝瓜,五六月里,架上网上了瓜藤,一条条丝瓜荡秋千一样悬着,因了井水,架下特别阴凉。晚上,一村老小都拥到这里来,细眉的月亮也拥到井里,大家喝着明照爷烧的凉茶,说着古,就爱说,没有十里畈时就有了机树坳,没有枫树地就有了这口井。过了会,就有女人问,三丫头,三丫头,饭和菜瓜吊到井里没有,吊深些,莫叫馊了。就有清脆的嗓子回道,用花竹篮吊下的,馊不得的。而我却记挂着明照爷说的那只千年灵龟,常常一个人守在井口,入神地望着,井水把我的脸捉去了,放在月亮和星星中间,就像浮在天上,我就这样望呆了,也没有望见传说中的老龟。
最喜欢到井边的,是枫树坳的姑娘们。正午,绿荫荫的架下,蜂子在瓜花里嘤嘤,井壁的水不时“叮叮”地滴落,她们撸起衣袖,雪白的臂膀如漏过瓜叶的阳光,捞了一桶水洗完自己羞涩的小衣服后,瞅瞅没人,她们还要在井口照照自己。于是,她们望见自己在一个人光滴滴的眼里了,抚摸着光滑坚实的石井栏,她想起了那个好光着膀子的人,他汗湿的脊背不也这般光滑和坚实?想着,想着,“啪!”她手中的瓢掉到了井里,把她吓了一跳,她退着步,吸着气,脸上的红晕跟井水一样泛开来。
落雪了,远远望去,十里畈全白了,只有井是黑的,冉冉的热气从井口幽幽地呵出来。雪化了,便要淘井了。抽干了水,明照爷吊着绳子下到井底,把碎石块、淤泥淘出来。不时就淘出一些挑水人掉落的东西,一根旱烟筒,一个红发夹,两只扁担钩,一一地拉上来,各家东西各家拿去,洗一洗,还好好的。这个时候,我总是追着问,龟呢,龟呢。明照爷便骂,你个小伢不懂事,龟是能捉的么,这井里石头缝的小鱼都捉不得。
过了些年,十里畈要修一条大路了,村长王来苟带人打了桩画了线,路从井边上过,明照爷一听,连晚跑到来苟家:村长啊,路要绕啊,这井是有灵性的,车来车往,坏了井脉,这井就要枯掉啊。明照爷反反复复地说了一稻箩,来苟半粒也听不进,烦了,甩手就出去了,把明照爷撂在了一边。
很快,机器来了,路修通了。说也怪,这井水从此竟然真的变了味,泥乎乎的,公路上车子跑来跑去,带起灰尘老高,也没有人在井边乘凉了,村人吃水便去三里外的河边挑。到了冬天,来苟请人来淘井,他们从井壁里掏出了鱼,白鳝,真的还有几只大龟,现在这些东西可是稀罕物,来苟便担着送给了乡长。
来苟走了,天黑了,井水没能和往年一样,很快渗满,从井口往下看,黑乎乎的,就像东庄王瞎子的眼睛,凹下去没有一点光。明照爷木木地附在井栏上,费劲地用木桶称了点水上来,粘滴滴地,竟是死水。月光下,大颗的泪从他眼里落到井里,许久,听不到回声。
远去的蛙声
惊蛰一声雷响,蛙和农人一道醒来,农人背上犁耙下到水田,新泥翻出,蔫了一冬的地气和蛙鸣便在春阳下畅畅地往外冒,在犁田人心上萦萦绕绕,不几日“咕咕呱呱”的歌子就毛丝雨一样落湿了村庄。
这个时节,人忙蛙也忙,在广阔的十里畈上,农人忙着浸种下田,蛙们则日夜高歌找寻自己的爱情。劳作的间隙,农人直起腰杆抹抹汗,不经意就会望见沟边一对对青蛙,一只叠在另一只身上耳鬓厮磨,他们不心动蛙们,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又弯下腰身。过几天,水边便铺开了一滩又一滩金灿灿的青蛙籽儿,日头窠里,亮亮的,如一滩珍珠,小孩子们便捧一把在手上,扯着嗓子对着手掌喊:“卖珍珠哟……”脆嫩的声音在村庄上空流淌,惊飞了几只衔泥的紫燕,而蛙籽儿就在掌心缓缓滑动,挠得心里痒痒的,隐隐有一分激动。又过了几天,蛙籽儿像发芽的豆种伸头伸尾,游在浅浅的水凼里是一捧黑雨点。
等它们摆掉尾巴长出了脚,已是五月,皖南的梅雨天到了。这时候,父亲总很快活,田里回来,把蓑衣斗笠挂上南墙,坐在油灯下,抽出竹烟筒杆,吸着黄烟,烟雾一圈一圈扩散,蛙声从屋前屋后一阵阵传来,呱呱的声音极为清脆滋润。父亲不做声,默默地听着,脸上渐渐生动,皱纹漾开来,像一只蛙跳进了青草池塘。
阴雨如晦的日子,蛙们喜欢走出新秧棵,跑到人家屋里来敲它的大鼓。那一年,雨下得稠,一个多月不见日头,父亲多年的腰子病又复发了,卧在床上还惦记着稻秧,挣扎着要去田里,可不得起身。一个晚上,雨仍落得屋檐吊线,蛙鸣和雨水像要把村庄浮起来,油灯晃荡中,一只墨绿的青蛙带着一身雨意跃过我家的门槛,在天井边停下,睁着一双温婉的大眼睛张望我们,蹲在那里沉静如一把小茶壶。二叔见了,找来簸箕要罩它,这么大青蛙,剥了皮够他用来蒙一把二胡的琴筒了。父亲说,算了吧,让它住在天井边,我听它唱唱,就像到了秧田,腰也不大痛了。
夜深,这蛙断断续续“呱呱”地唱着,与父亲身旁药罐里的沸声相应和。父亲静静地听着,我望见他的眼眶里潮潮的。几天后,天放晴了,蛙不辞而别,又奔向了稻田,父亲的病也好了。
那时候,没有谁会想到,蛙会在村庄消失。20年后,父亲托人写信给蜗居小城的我说,你妈去世后,你哥带着孩子外出打工了,日里犁田,听不到蛙一声声地在身前身后叫闹,现在种田变得太冷清了。又一个雨夜,我陪着年迈的父亲坐在老屋里,静听20年前的夜雨,果真听不见了蛙鼓。这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夜半,我望见父亲轻声起床,侧耳向窗外默默而立,良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来自遥远的应答,天空响了一声闷雷,一道蓝色闪电照亮了父亲歪侧的身影,也照亮了田畈深处忽然响起的两声短促的“呱呱”声,一样地忧伤而细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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