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上期提要:晚上,桑治平又想起了陈念礽。他发现自己是从心里喜欢这个小伙子。他甚至还觉得小伙子有点像他年轻时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依稀可见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
小伙子没有想到,他这一番平平实实的叙述,早已让他的主考桑先生终于在一片模糊中寻到一丝线索。“我母亲是河南人”,“礽是一个人的名字,他一直留在妈的心坎里”。一个久已不再想起、却又永远不会忘记的人,已经慢慢地越来越清晰地浮上了他的心头。难道是她?是那个在他的生命历程中,第一个拨动他的心灵情弦,进入他的情感天地里的,多少年来令他念念不忘的那个肃府丫鬟?世上真有这样的巧遇吗?
“念礽,我冒昧地问你一句,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聪明的陈念礽终于明白:为何桑先生要亲自来旅店看我,为何要寻根究底地问我的名字、家世,看来他是在打听一个人;难道他要打听的,竟是我的母亲不成?念礽换了一种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位身份和地位都不平凡的主考:两鬓虽已可见白发,然精神仍然健旺抖擞,仪态虽严肃庄重,两眼却充满慈祥和善。
“我母亲没有名字,别人都叫她陈姨娘。”
桑治平一阵失望,但他仍不甘心,又问:“你母亲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母亲今年四十三岁。”
年龄是吻合的。桑治平又问:“你见过你母亲娘家的人吗?比如说舅舅、姨妈等。”
陈念礽摇摇头,心想:桑先生莫非是我母亲娘家的亲戚?他犹豫一下后问:“请问桑先生,您是河南人吗?”
“是,我是河南洛阳人。”
“你和我母亲是老乡!”陈念礽兴奋起来。
一个念头突然强烈地在桑治平的心间涌出:香山离广州不远,我何不去陈家看看呢?即便不是她,实地看看他的家风也是件好事呀!
“念礽,明天你陪我回香山去,我看看你的家。”
“桑先生要去我家!”陈念礽惊喜地站起来,连连说,“好,好!”
陈念礽原来是桑治平的儿子
香山县城北距广州约二百里,南离澳门约一百里,东傍珠江口,西临西江岸,位于广东南部一块富庶的宝地上。此地在明代乃是一个晒盐场所,逐渐发展成为一座盐商聚集的城镇。它因气候温暖而农产品丰富,因海盐交易而经济发达,更因地临南海靠近澳门而早得西洋之风的感染。现在,诞生在此地的一位伟男子已经二十岁了。他在南洋求学,将要迈开他光辉人生的重要第一步,一个崭新时代的帷幕正在等着他去揭开。四十年后,人们为了永久纪念他的不朽历史功德,他的家乡香山也因此改名为中山。香山之所以诞生了这位伟人,不是偶然的,它的地理环境和人文习尚为之准备了厚实的基础。
早在道光初年,此地就出生了一位开风气之先的人物,他就是容闳。容闳十二岁入澳门的教会学堂,十九岁留学美国,取得耶鲁大学的学士学位,加入美国籍。二十七岁回国时,正碰上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内战。作为一个基督徒,他首先看中的是拜上帝会,他向太平天国的领导提出一系列富民强国的构想。然而,当时正在忙于夺取政权的天王顾不上他的这一套,却不料天王的对手曾国藩很赏识他,几次三番地予以约见。容闳终于在安庆见到这位湘军统帅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二人相谈甚欢。容闳的那套宏伟的设想大受曾国藩的赞扬,立即拨出六万两银子,委托他到美国去为中国购买机器。后来,容闳又担起负责中国幼童留学美国的重任。
当时,中国士人的正统出路仍然是科举一途,留洋攻西学不为人所重视。容闳在京师及中原一带招不到合格的子弟,目光便转到他的家乡香山。果然,在这里他选派了不少优秀少年,而这批人才日后又为香山的进步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香山,就这样地成了近代中国一个具有特殊地位的小县城。
陈念礽的家在县城西北角,此处较为冷僻。一座接一座的砖瓦房,比起县城中心那些宅院来,显得陈旧、灰暗。陈念礽把桑治平带进了一扇油漆剥落的门边,说:“这就是我的家。”
开门的是一个和念礽面相相差甚大的年轻人。他很高兴地叫了声:“哥,你回来了。”
念礽对桑治平介绍:“这是我的兄弟耀韩。”又对弟弟说:“快叫桑先生,他是我的主考大人。”
耀韩怯生生地叫了声“桑先生好”后,便赶紧先进了屋。
在简陋的客厅里刚坐下,便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媳妇端了两杯茶出来。念礽对桑治平说:“这是我的弟妹。我去美国的时候,弟弟十岁,母亲带着他过日子,家里人口少,孤单,弟妹家人多,穷。第二年母亲便把她接到家来做了童养媳,去年完的婚。”
桑治平笑道:“你订了亲没有?”
“没有。”念礽的脸红了一下,很不好意思似的。
桑治平说:“哥哥未娶亲,弟弟倒先娶了。”
念礽说:“在中国算少见,在美国,这是很常见的事。”
耀韩端上一盘南国水果放在茶几上,笑着插话:“哥见过大世面,眼界高,他的亲难订。”
念礽说:“不是眼界高难订,我是因为事业无着落,不想订。”
桑治平说:“现在事业有着落了,可以订亲了。”
耀韩欣喜地对哥哥说:“招上了?”
念礽点点头。
耀韩快乐地说:“我赶紧去告诉妈。”
“妈在哪里?”
“李八奶今天过七十大寿,在她家帮忙。我这就去叫妈回来,妈可高兴死了!”
说着,一溜烟跑出了门。
小客厅里,念礽陪着桑治平说话。桑治平嘴里应付着,心里却翻腾起一阵阵的浪花。
念礽的妈真的就是她吗?他下意识地摇摇头。京师肃府里的那个柔弱温顺丫鬟,无论如何也难以与眼下这个天涯海角的小县城联系起来。当年踏破铁鞋寻遍京师,走访河南,一点消息都没得到,难道真可以相逢偶然,得之于全不费功夫吗?这种事,只能是戏台上见书中写,却是人间少世上稀。这种稀罕之事就可以让我桑治平碰上了,真的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桑治平在心里悄悄地笑了起来。要说全不可能,也未见得。桑治平相信自己的直感,那一对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饱含着无限深情的眼睛,如同两枚融汇着灵慧与机敏的黑色和阗玉棋子,如同两只在水天一色中上下飞翔随波起伏的海鸥,如同两孔幽静清澈、深不见底的泉井,二十多年来,一直深深地驻留在他的心田上,铭刻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年里,桑治平见过多少人,注视过多少双眼睛,还从来没有哪双眼睛能使他感到如此亲切,如此可爱,如此一见便怦然心动,如此能唤回他那无限甜蜜的记忆。
他再次认真地看了一下坐在对面的念礽。猛然间,他为小伙子的这双眼睛找到了答案,那飘飘忽忽的影子不就是她吗?
下期看点:好比一声春雷,猛然间将她心中的所有雾霾都炸开了。就是他!实实在在、千真万确的就是他!桑治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多么想冲进厨房,为她抹去脸上的泪水,暖热她的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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