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的安庆岁月
文/图汪军
“小蓬莱”里的名士
安庆古城有九头十三坡之称,当中最高的山坡就是位于大南门的登云坡。
登云坡西邻任家坡,东北与高井头相连,气势雄健。登云坡阶坡主要集中在巷西,现仍存麻石条台阶七十三级,旧通往小南门正街。
清末民初,在登云坡西巷口坡顶,有一个茶餐馆小蓬莱,以经营安庆小吃闻名,有千层糕、翡翠烧卖、重油烧卖、水晶包、鲜肉包等地方小吃,这里也是清末民初同光体皖派诗人经常聚会的场所。小蓬莱与长啸阁是一处,民国甲寅年(1914)方守彝有诗《次韵总持蓬莱四韵》:“阁上江山风月觞,髯丝莽莽碧天长。眼横李白轻狂酒,心恨麻姑狡狯方。遥识九华在云外,纵将一啸落峰旁。乡村城市都无赖,羡煞闲鸥心最凉。”总持即程演生,家住皖垣五垱坡长枫别墅,后曾任省立安徽大学校长,与邓以蛰是皖派最年轻诗人,为皖垣诸老所器重。诗后自注:“是日,邓叔存召集姚叔节、陈慎登、葛温仲、江树庭、程总持及仆兄弟于小蓬莱之长啸阁。”
这次雅聚的皖派诗人有方守彝、方守敦、姚永概、陈慎登、葛温仲、江树庭、程演生、邓以蛰,其中陈慎登与葛温仲是郎舅关系,而葛温仲与邓以蛰又是郎舅关系。雅聚的地点在“小蓬莱之长啸阁”,长啸阁是小蓬莱一部分,或者是其中一大包间,或者是其顶层可观赏江景的阁楼。
这年中秋前夜,月大如盘,程演生雅兴大发,邀方守彝、陈慎登赴长啸阁赏月吟诗,方守彝未能如约,有诗《盛唐山之长啸阁,楼栏迥然,轩城轾江。江外群峰,螺鬟秀列。八月十四日夜,一轮几望,水色天容,上下莹澈。总持园居罢诵,清兴徐来,乃升阁凭眺,遣使招仆及圣登。圣登如约,仆负微疴,未能也。同心命酒,抚槛怀人,风景有无涯之乐,亦正恐生无涯之感矣。报以绝句二章》:“桂花香敛月轮高,有客登楼染素毫。莫以支离败清兴,奉君万顷泻明涛(其一)。三更玉宇有清寒,湘水佳人伴倚栏。喜得素娥能劝酒,醉归潇洒坐吟坛(其二)。”
甲寅年正月茶楼雅聚时,程演生出示苏曼殊为他画的一幅画《江湖满地一渔翁》,嘱方守彝题诗。方守彝作了一首五言古诗《禅人曼殊写江湖满地一渔翁图与总持话别,总持嘱题》,有句:“天光摇积水,八表入荒寒。山影淡将灭,树色老欲干。孤竿向何许,危坐波上滩。寂寥万籁声,刁骚一片澜。”栩栩如生地描绘了这幅画的图景。
赴安庆襄助教学事业
据马以君《苏曼殊年谱》记载,民国元年十一月初五(1912年12月13日),苏曼殊抵安庆,任安徽高等学堂英文教员,当时的同事诸友有郑桐荪、沈燕谋、应溥泉、周越然、傅盛君,安庆旧友有陈独秀、邓仲纯、邓以蛰、葛温仲,新结识的朋友则有程演生、易白沙。
抵达这日苏曼殊写了一封信给柳亚子,邀请其来安庆:“英初五晨间始抵安庆,暂住高等学校,桐荪兄亦同寓所。风雨对床,足慰羁旅之苦,吾兄能来皖江一游否?”
苏曼殊任教安徽高等学堂期间,每周课八小时由沈燕谋代理,自己只教六小时,故有时间到苏沪一带访友,至第二年6月离开安庆,教了有一个学期,给程演生的画大约也是在此时作的。
安庆别后不久,苏曼殊从上海赴日本,有诗致陈独秀《东行别仲兄》:“江城如画一倾杯,乍合仍离倍可哀。此去孤舟明月夜,排云谁与望楼台?”陈独秀亦有答诗《曼殊赴江户余适皖城写此志别》:“春申浦上离歌急,扬子江头春色长。此去凭君珍重看,海中又见几株桑。”
1902年秋天经冯自由介绍,苏曼殊在日本东京加入青年会,当时青年会成员有张继、蒋方震、陈独秀、秦毓鎏、汪荣宝等,苏曼殊与陈独秀应在此时结识。
1903年回国后又与陈独秀共事于上海《国民日日报》,两人曾一同翻译雨果小说《悲惨世界》(当时的译名《惨世界》)。或许是对陈独秀爱屋及乌,苏曼殊此后与安徽颇有缘,这年11月任教于长沙安徽旅湘公学,结识李光炯、卢仲农。 1906年任教于芜湖皖江中学,又结识邓绳侯,并与邓绳侯儿子邓仲纯、邓以蛰、女婿葛温仲都成为好友。 1909年4月苏曼殊在东京致邓绳侯的信中曾谓:“晚现居江户,一无所事。仲甫、庆初、以蛰三兄,常相聚首,尚弗觉其寥寂。”
其时苏曼殊身边的朋友主要是陈独秀、邓仲纯、邓以蛰,所以当辛亥革命后陈独秀就任安徽高等学堂教务主任,苏曼殊自然要赶到安庆教书。不过好景不长,陈独秀担任安徽高等学堂教务主任不久,就被学生闹风潮赶走了,学堂教员周越然(浙江吴兴人,民国沪上知名藏书家)在《我所知道的陈独秀》一文回忆道:“清末民初,安徽高校的学生真不容易‘侍候\’,真不容易对付!独秀先生的离去高校,全为学生要求不遂。”
独秀先生辞职,教务由郑某代理,不久郑某辞职而由溥泉继任,暑假前溥泉又辞职返浙,先留英,后又留德,精于罗马法,曾任法官多年。
接替陈独秀任教务主任的“郑某”,应该就是柳亚子大舅子郑桐荪,与苏曼殊同事兼好友,两人在学校住在一起。应溥泉是留欧法学博士,与周越然浙江吴兴同乡。
辛亥后复校的安徽高等学堂这四任教导主任,陈独秀、郑桐荪、应溥泉、周越然,都是民国有名的文化人。 1913年7月反袁的二次革命爆发,失败后柏文蔚、陈独秀逃离,此后安庆长期被皖北军阀倪嗣冲统治,安徽高等学堂也在其武力威迫下停课,周越然与校长马其昶为学校料理后事,这大约也是苏曼殊离开安庆的主要原因。
江城虽好终须别离
在安庆的半年时光,苏曼殊亦是小蓬莱常客,“日与桐兄剧谈斗室之中,或至小蓬莱吃烧卖三四只,然总不如小花园之八宝饭也。”(1913年3月28日致柳亚子信)。苏曼殊喜吃甜食,小花园饭店在上海。1927年郑桐荪给外甥柳无忌信中曾说:“我们在安庆每天上‘小蓬莱\’吃点心或吃饭,这也是他的主动。现在回想当时的每天上‘蓬莱\’,乱谈古今,觉得生平快乐,莫过于此。而一念及故人黄土,则又不觉悲从中来,不能自慰。他少年时本是极热心,中年悲观消极,他的拼命吃charcolate、八宝饭、雪茄烟,实是一种自杀政策。”郑桐荪认为,苏曼殊暴饮暴食,近乎自残地毁坏肠胃,是以此方式表达对现实和人生的反抗。
事实上在安庆这半年,是他们这批清末留日革命者一生中快乐的时光,陈独秀此时搬出陈家大洋房子,赁屋而居,新婚燕尔,与应溥泉夫妇、周越然住一栋楼,陈夫妇住在楼上,应夫妇、周越然住楼下。据周回忆:“某晚,我从高校步行回家时,见门前马轿甚多。问管门人,知柏都督在内。我静静地走入卧室。坐定不久,应溥泉夫人即来道:‘周先生,请你到楼上去同都督打牌。他们三缺一——应时已经到楼上去了。\’我说:‘应嫂嫂,我不敢同都督打牌。\’她说:‘有什么要紧呢?他们官虽大,牌是不大的。你去好了;省得陈先生再派人来请。\’……后来结账,都督独赢,约五十元;我们三人个个都输。柏都督打牌,不怕输钱,只怕不和“对对和”;那天晚上他一共和了三副对对和,所以欢乐之至,把所赢的钱,统统赏给仆婢了。”(周越然《我所知道的陈独秀》)
柏文蔚、陈独秀、应溥泉、周越然四人在陈家打麻将,这种悠闲的日子是短暂的,此后不久二次革命爆发,柏、陈四处流亡。苏曼殊安庆期间,经常到陈独秀家去,“仲兄处亦常去,惟仲兄极忙,又好讲笑话。”(1913年1月2日复邓仲纯信)
1917年冬天,程演生来上海海宁医院探望病中的苏曼殊,此时陈独秀被聘为北京大学文科学长,程演生亦被聘为北大教授,他的好友们都有些“发达”的迹象,他当然很高兴,托程演生带信给陈独秀、蔡元培,要求一个公费名额去意大利学绘画,他对前途又有了新的憧憬和希望。可惜不到半年就病故了,弥留之际云:“但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朋友们过得都很好,当然没有挂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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