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谢谢你,陈忠实

安庆晚报 2016-05-06 11:02 大字

[摘要]□ 黄复彩

 

那天早晨我应该是在第一时间得知陈忠实离世的消息的。活了六十多年,见到或听到的死亡多了,其中有亲人,也有莫不相干的人,渐渐的,对死亡也就漠然了。也曾想过某一天医生给自己下了死亡通知书时是什么感觉,总之就像贾平凹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生无法选择,死也无法逃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佛家把死亡叫作“往生”。往生,往另一处而生。另一处在哪里?至少目前我尚无知。但一个生命,在其有限的时段里能够活得自在,活得满是情趣,什么时候死又有何妨?

我在网上读到悼念陈忠实的文章,他们或是陈忠实的朋友,或是同事。我生在小城,见识也寡,当然无缘见到他,但他对我写作的影响却是巨大的。

“文革”断灭了我自幼即始的文学之梦,直到31岁那年,才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到我即将退休时,虽然也有了百万文字,但却一直羞于说自己是个作家。那一年,《白鹿原》第一次发表在《当代》杂志,我一读之下,立即惊呆了,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可以这样写一个农民,可以这样地写一个地主,可以这样写爱情乃至性?

现在,我可以说我是一个作家,我在任何时候都毫不避讳地承认,如果没有《白鹿原》,也许就不会有让我获得声誉和影响的长篇小说《红兜肚》(原名《秋浦河》)。

我的老家是一个封建宗族意识十分浓厚的乡村。那时,每次随父母回老家,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乡绅黄雅风、黄金侯的故事。人们口中的这些乡绅并非青面獠牙的角色,也绝不同于我们自幼接受的关于万恶的地主阶级的宣传。这些乡绅自然有剥削佃农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他们对传统道德的维护,他们是乡村制度的管理者,他们总是合理且智慧地处理山场纠纷,他们毫不手软地惩罚横行乡野的地痞,他们在青黄不接的春荒季节放开粮仓,赈济灾民。六十年代初,我大通的家里到了一位老家里的亲戚。其时他刚刚从普济圩劳改农场释放回家而路过大通。从他与父亲的交谈中我听到一些故事,当年黄镇将军在上海美专读书时,因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下革命,被他父母断绝了经济来源,是这位乡绅以氏族公堂的名义每月寄给黄镇15元大洋,让他完成了上海美专的学习。1962年,黄镇回到故乡,在一次与安庆行署及枞阳县领导的闲谈中,黄镇似乎是在无意中提到这桩往事,提到那位曾帮助过他的在押“历史反革命”。黄镇回京不久,这位老者就被提前释放了。那一年,我十三岁,第一次听到黄镇这名字,当然也第一次听一个当年的乡绅叙述自己的一段故事,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儒雅老者就这样被我记住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总是一趟趟前往池州秋浦河畔我的一个学生家。在那一带,广泛流传着一个老地主的故事。据说,1951年,当土改工作队要将这位在当地十分显赫的士绅就地镇压时,农民们将乡公所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叫着:“放了他,他是好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我不知道这是农民的愚昧还是农民的善良。但这个故事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它让我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乡绅都是“周扒皮”,都是“刘文彩”。他们人性中同样有闪光的一面,有善良的一面。在更多农民心目中,谁救过自己,谁在灾荒年代给过自己一口吃的,谁就是自己的恩人。

正如现在很多有识之士呼吁乡绅文化的回归一样,现时期乡村文化的失落,中国乡村文明的断代,是中国现阶段难以挽回的痛。关于这点,我不想说得太多。

《白鹿原》给我的启迪就是,中国的历史,并非仅仅是我们从教科书中获得的那么多,还原历史的真实,让后人不再在谎言中生活,是一个作家本有的使命。陈忠实写出了他的《白鹿原》,我也应该写出我的《秋浦河》(原小说名)。我几乎是在一口气中写完了这部长达38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最多的一天,我在电脑上敲了两万多字。我疯了般地写着,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写完这本书,哪怕立刻死掉也都值了。

为了写《白鹿原》,陈忠实背着一口袋馒头住进老家的一间旧房子里,一写就是四年。我们这一代作家所缺少的,正是陈忠实的那种壮志断腕的决心和为了文学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精神。虽然我的长篇小说《红兜肚》(出版社为市场需要,用了这样一个媚俗的书名)获得那一届本省最高文学奖唯一的一等奖,但这些年来,每当我重新再去读这本书时,总有太多的遗憾,总有太多的羞涩。

人民文学出版社《白鹿原》第一版扉页上有一幅陈忠实满脸沟壑的照片,但那时的陈忠实还不到五十岁。前天有一位年轻人问了我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陈忠实这么早就死了?死亡总是复杂的吧,或者说,是老天爷要我们去死,我们就不得不死。但我回答这位年轻朋友说,陈忠实写《白鹿原》用的不是墨,而是血!他是用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完这部伟大的作品的。就像我在得知陈忠实离世后的微信中所说的: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死亡是迟早的事,问题是,在整个生命过程中,我们为自己的生命赋予了怎样的色彩。

我不是陈忠实的同事,也不是陈忠实的好友,我甚至从来都不曾见过这位长我几岁的作家,但我却一直感谢他,感谢他的《白鹿原》,感谢他为中国作家树立了一个标杆:用生命去写作,用生命去诠释什么是真正的生命。

对于他的死,我没有悲伤,如果有,那就是惋惜。他原可以对自己的生命更珍爱一些。如果有来世,希望他还是一个作家,希望他能再写一部死后可以当枕头的大书。谢谢你,陈忠实。

(作者系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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