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春仍在———纪念陈忠实
[摘要]—纪念陈忠实
谢谢你,陈忠实
◇黄复彩
活了六十多年,见到或听到的死亡多了,其中有亲人,也有莫不相干的人,渐渐的,对死亡也就漠然了。也曾想过某一天医生给自己下了死亡通知书时是什么感觉,总之就像贾平凹说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生无法选择,死也无法逃避——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佛家把死亡叫作“往生”。往生,往另一处而生。另一处在哪里?至少目前我尚无知。但一个生命,在其有限的时段里能够活得自在,活得满是情趣,什么时候死又有何妨?
我在网上读到悼念陈忠实的文章,他们或是陈忠实的朋友,或是同事。我生在小城,见识也寡,当然无缘见到他,但他对我写作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文革”断灭了我自幼即始的文学之梦,直到31岁那年,才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到我即将退休时,虽然也有了百万文字,但却一直羞于说自己是个作家。那一年,《白鹿原》第一次发表在《当代》杂志,我一读之下,立即惊呆了,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可以这样写一个农民,可以这样地写一个地主,可以这样写爱情乃至性?现在,我可以说我是一个作家,我在任何时候都毫不避讳地承认,如果没有《白鹿原》,也许就不会有让我写出长篇小说《红兜肚》(原名《秋浦河》)。
我的老家是一个封建宗族意识十分浓厚的乡村。那时每次随父母回老家,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乡绅黄雅风,黄金侯的故事。人们口中的这些乡绅并非青面獠牙的角色,也绝不同于我们自幼接受的关于万恶的地主阶级的宣传。这些乡绅自然有剥削佃农的一面,但更多的是他们对传统道德的维护,他们是乡村制度的管理者,他们总是合理且智慧地处理山场纠纷,他们毫不手软地惩罚横行乡野的地痞,他们在青黄不接的春荒季节放开粮仓,赈济灾民。六十年代初,我大通的家里到了一位老家里的亲戚。其时他刚刚从普济圩劳改农场释放回家而路过大通。从他与父亲的交谈中我听到一些故事,当年黄镇将军在上海美专读书时,因参加了中共领导的地下革命,被他父母断绝了经济来源,是这位乡绅以氏族公堂的名义每月寄给黄镇15元大洋,让他完成了上海美专的学习。1962年,黄镇回到故乡,在一次与安庆行署及枞阳县领导的闲谈中,黄镇似乎是在无意中提到这桩往事,提到那位曾帮助过他的在押“历史反革命”。黄镇回京不久,这位老者就被提前释放了。那一年我十三岁,第一次听到黄镇这名字,当然也第一次听一个当年的乡绅叙述自己的一段故事,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儒雅老者就这样被我记住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我总是一趟趟前往池州秋浦河畔我的一个学生家。在那一带,广泛流传着一个老地主的故事。据说,1951年,当土改工作队要将这位在当地十分显赫的士绅就地镇压时,农民们将乡公所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们叫着:“放了他,他是好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早就饿死了!”我不知道这是农民的愚昧还是农民的善良。但这个故事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它让我意识到,不是所有的乡绅都是“周扒皮”,都是“刘文彩”,他们人性中同样有闪光的一面,有善良的一面,在更多农民心目中,谁救过自己,谁在灾荒年代给过自己一口吃的,谁就是自己的恩人。
正如现在很多有识之士呼吁乡绅文化的回归一样,现时期乡村文化的失落,中国乡村文明的断代,是中国现阶段难以挽回的痛。关于这点,我不想说得太多。《白鹿原》给我的启迪就是,中国的历史,并非仅仅是我们从教科书中获得的那么多,还原历史的真实,让后人不再在谎言中生活,是一个作家本有的使命。陈忠实写出了他的《白鹿原》,我也应该写出我的《秋浦河》(原小说名)。我几乎是在一口气中写完了这部长达38万字的长篇小说的,最多的一天,我在电脑上敲了两万多字。我疯了般地写着,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写完这本书,哪怕立刻死掉也都值了。
为了写《白鹿原》,陈忠实背着一口袋馒头住进老家的一间旧房子里,一写就是四年。我们这一代作家所缺少的,正是陈忠实的那种壮志断腕的决心和为了文学,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精神。虽然我的长篇小说《红兜肚》(出版社为市场需要,用了这样一个媚俗的书名)获得第四届安徽文学奖一等奖,但这些年来,每当我重新再去读这本书时,总有太多的遗憾,总有太多的羞涩。
人民文学出版社《白鹿原》第一版扉页上有一幅陈忠实满脸沟壑的照片,但那时的陈忠实还不到五十岁。前天有一位年轻人问了我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陈忠实这么早就死了?死亡总是复杂的吧,或者说,是老天爷要我们去死,我们就不得不死。但我回答这位年轻朋友说,陈忠实写《白鹿原》用的不是墨,而是血。他是用笔蘸着自己的血写完这部伟大的作品的。就像我在得知陈忠实离世后的微信中所说的:对于一个生命来说,死亡是迟早的事,问题是,在整个生命过程中,我们为自己的生命赋予了怎样的色彩。
我不是陈忠实的同事,也不是他的朋友,我甚至从来都不曾见过这位长我几岁的作家,但我却一直感谢他,感谢他的《白鹿原》,感谢他为中国作家树立了一个标杆:用生命去写作,用生命去诠释什么是真正的生命。
对于他的死,我没有悲伤,如果有,那就是惋惜。他原可以对自己的生命更珍爱一些。如果有来世,希望他还是一个作家,希望他能再写一部死后可以当枕头的大书。谢谢你,陈忠实。
夜访陈忠实
◇赵宏兴
那年春天,我参加中国作协举办的“中国作家看凤阳”采风活动,这次来了许多全国著名作家,陈忠实就是其中之一。
采风团的首站就是凤阳小岗村,在小岗村大包干纪念馆里,一行人都跟着导游走,陈忠实跟着跟着就掉队了,一个人背着个黑色的方形皮包,戴着老花镜,在后面把墙上的图片一个一个地看。高处的图片,他就把头仰起来看,近处的图片,他就睁大着眼睛凑到跟前看,似乎一个不能少,似乎每张都在读。
参观完纪念馆,来到会议室里,大家都坐下来,听队长讲关于30年前大包干的情况,陈忠实就掏出小本子开始记录。我看到他是会议上惟一做记录的人,有不清楚的地方,他就问,中间他问严宏昌多大了,严说了岁数,他举起几个手指头说,那你是属马的,严点头说是的,他说,我也是属马的,但我这个属马的为你这个属马的骄傲,大家就笑了起来。
会后,大家出来合影,队伍都摆好了,有细心的人发现陈忠实不在,大家左等右等不来,一个同事说,他可能被记者包围了,就跑进去找他,他果真被记者包围了,许多话筒、摄像头大炮似的对着他,同事去后才使他解了围。
从小岗村回来,我们在县城住下,吃过晚饭回到房间,坐了一会儿,我就想去拜访陈忠实。我住在三楼,陈忠实住在二楼。还没到他的房间,就闻到走廊里一股浓烈的雪茄烟的味道了,我按了一下门铃,喊了一声陈老师,就听他在房间里应了一声,然后门就开了。
房间里有一个圆桌子,我和陈忠实各坐一边,可能刚吸完一根烟,现在,他又拿出一根黄色的粗大的雪茄烟点上,大口地吸了两下,一股浓烈的雪茄的香味就在房间里迷漫开来,他问我是哪里的,我说是安徽的,他对我说,这烟就是你们安徽产的,并递到我的跟前给我看,我起身看了一下,是安徽的黄山雪茄,我说你喜欢抽这种烟啊,他说,这种烟抽过瘾,其它烟抽不行。
上午开会离得远,现在离得近了,看到他的脸上沟沟坎坎的,便使人不由想起陕西塬上的地貌来。我没敢说是来采访的,这几天采访他的记者太多了,他可能已麻木了。我说我是一位作者,想来讨教他写作的秘方,陈老听了哈哈笑了起来,说写作哪有什么秘方,我们的话头就从文学开始。
说到当代文学,陈老说现在的作品确实存在一些问题,缺少一种在历史过程中穿越的人物,缺少凝聚着这一段历史的深度,现在的作品太热闹了,太浮躁了,热闹和浮躁导致了作品的平淡。陈忠实说话带有浓重的陕西鼻音,也常把我说成“饿”了。
我对作家的阅读是感兴趣的,我问他平时都读什么书,陈忠实说,中国古典文学我只瞄过《红楼梦》,感觉到有那一种微妙,其他没读过。中国现代文学我只喜欢鲁迅,有人讥笑他没有长篇小说,但他一个阿Q,一个孔乙己就够了,他已介入我们的口语中。我读得更多的是翻译作品,特别俄罗斯作品,翻译作品它们的叙述语言,对人物的剖析都到位,跟中国作品不一样,我喜欢。陈忠实这一说,让我感到有点意外,我面前坐着的这位老人形象朴实、古典,与外国文学相差得太远了,我以为他会像其他一些老作家一样,会和我谈一些中国古典文学如何的,但他的骨子里却有着一股先锋。
这样我们又说到中国的农民,陈忠实感慨地说,哎呀,我这一辈子对农民的感情最深了,我一辈子就生活在农村,直到四十岁才调到市文联,然后,我又回到农村生活。我写作最好的时光就是在农村文化站工作的那十年时光,后来调到城里生活,我还是对农民有着深厚的感情,我也不想改变了。陈忠实说到这儿,就开怀地笑了,脸上的每条皱纹都舒展开了,能被他的快乐感染着。
我们就不免说到他的代表作《白鹿原》,陈忠实说,我写《白鹿原》的时候,心情平静,不急不躁,有时候写的太快了,文字反而粗糙。我写累了,就端着茶杯坐到小院里边喝茶边听秦腔,一段秦腔听下来,感到从头到脚,从外到内都是一种无言的舒服,我回屋去再写。后来,听得我隔壁的老太太也上瘾了,我过一段时间不听秦腔,她就会在隔壁问,怎么这几天没放了。我听着秦腔写《白鹿原》,写得单纯愉快,《白鹿原》我写一遍,修改一遍就成功了。后来许多评论家评说《白鹿原》时,都说从语言里面可以感受到一股秦腔的味道,这话不是调侃,是真实的,也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
正说着,会务组的同志来了,要请陈忠实去给小岗村写点字,留点话,陈忠实起身答应着,说马上就来,就把雪茄的烟屁股,从烟嘴里拔出来扔了,然后把烟嘴装进一只锃亮的铁盒子里。我把包里准备好的书掏出来,请他签名,他拿过来,说这书早了,我说是的,我很早就买你的书看了,他很高兴,戴上了眼镜,在每本书上签了名。我和他交换名片时,他说没有名片,然后,他从本子上裁了一个纸条,在上面写了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
时间不早了,会务组的同志又来催陈忠实了,我起身告辞,陈忠实把我送到门口。宾馆外,草地上的地灯,在天空中静静地照着,夜色已经深了,我感到一位文学老人的精气神,正在我的身上游走着,疏通着我的脉搏。
陈忠实书法
初版《白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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