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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读张爱玲 钱红莉

皖北晨刊 2019-12-06 17:16 大字

钱红莉,又名钱红丽,作家,生于20世纪70年代,安徽省安庆人,供职于安徽商报,出版有散文集《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万物美好,我在其中》、《读画记》、《诗经别意》、《育婴记》、《独自美好》等。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小城书摊偶然得见一套浅绿封面《张爱玲文集》,四本,安徽文艺出版社,责编——沈小兰。

多年后,定居合肥,将沈小兰这名字一直记得牢,频频向人打听,得到的回复是,她早已退休。同样九十年代,《读书》杂志上忽现一篇《遥寄张爱玲》(如果张爱玲当初不听宋淇劝阻,执意于七十年代将《小团圆》发表,也根本没有柯灵什么事了)。彼时,读柯灵这篇长文,不免有一种黄昏的怅惘(依照柯文中所表达的惋惜之情,莫非——张爱玲不该弃国离乡,脱离故土才华消逝,后半生再也没有好作品问世?)。及至《易经》《雷峰塔》《红楼梦魇》等陆续问世,到底是自说自话。

那套《张爱玲文集》,系盗版,通篇别字,一边读,一边修改,直如跛足老牛犁田,一直卡顿着,缺了一气呵成的畅快。只好将就着统一校一遍,再重新来读。此前,只拥有一本浙江文艺社《张爱玲散文全编》。倏忽三十年而去,说“散文全编”,已欠周到,连她八九十年代发表于台湾报刊杂志的篇幅一律无缘收进。

己亥初秋,忽然想起读夏志清编注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之前,分别读过她给庄信正、宋淇夫妇的书笺。斯人已逝,留下这一封封珍贵信件,格外给人“时不我与”的凛冽,大约是冬日黄昏过后,空气里渐趋冷却下来的霜气,望之寒凉,触之温热,点点滴滴,杂糅了文学的庄肃与家常的琐碎,是一个人的内外两体,让你既领略着一个作家精神内核的孤高,又不乏市井家常的温厚。其中,她在给夏志清的一封信里吐露,因被一种激情所驱使,放下手头正翻译着的《海上花列传》,一心考据起《红楼梦》来,“一详”,嫌不过瘾,“二详”“三详”,写得撒不了手……

这一番剖白,激起巨大好奇心,连夜下单《红楼梦魇》。

翌日,书至,利用每夜临睡前时间段,一次次手不释卷,难以成眠,惊诧莫名。她的考据视角,奇崛,陡峭,难度系数,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数列一般枯燥而新颖,触类又旁通——又该是何等热爱一部书,才如此疯狂地为之付出心血?纵横捭阖于戚本、庚本、脂本等各样版本里,所有脉络捋得条理分明路路畅达。她手里仿佛捏着一根通天神针,极轻易指出哪一回的内容,为后来所增补,以至造成前回内容的漏洞;哪一段并非出自曹雪芹之手,哪一段为脂批所代笔……

向以“红学家”著称的周汝昌先生读完这部《红楼梦魇》,也是自叹弗如。

她在自序里直陈:近人的考据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

尤为惊诧的是,雪洞一样聪明的她,以高鹗自身情事作为旁枝,辨析后四十回里,高鹗对于袭人际遇之种种安排。直陈高鹗——“屡试不售,半世蹭蹬,正有个痛疮可揭”。她将高鹗的诗集端出,敲骨吸髓般分析他一生的脉络,他的得意与失意,他的屡试不第,他的情感遭际等等,然后穿插着讲后四十回的人物命运走向,至此的千回百转,至此的妥帖安闲,好比秋雨漠漠里,独一人行于旷野,无边的木芙蓉,大面积的蓼草,正开着一生中最为景妍的花,所有的风声虫吟,都那么恰到好处地送到目前……

写这本书时的张爱玲,已然中年,一身秋意。读这本《红楼梦魇》,如听旧曲,满腹悲怆——初听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

自序里,她忽然坦荡地兜一个底——《红楼梦》《金瓶梅》,在她,是一切的源泉。

坊间一直流传钱锺书的超凡记忆力,但,通过一部《红楼梦魇》证明,张爱玲记忆力无与伦比的程度,想必在钱锺书之上。

写这本书,她不惜花去整整十年,像熟悉自己的骨骼经络一样。可西医总是反驳,人体根本无成经络一说。但,文学加上热爱,自然形成了我们精神的经络。

去年,读蒋勋剖析《红楼梦》小人物的《微尘众》一书,如出一辙的震颤。一个作家自然地俯下身去,看见了为常人所忽略的卑微人格,以丝丝入扣的体恤之心,分析他们,喂养他们,远送他们,一下叫人看见蒋勋柔软的灵魂。

《红楼梦》这部书,自面世以来,解铃人千千万,俞平伯版本持重老成,犹如阳台上一盆雁来红,是北雁南迁古已有之的秋意;白先勇的,我读得少,说不太好;蒋勋仅仅一本《微尘众》,让人读出了人性的至柔至弱,是单薄的蒲草倒伏于深秋的河岸,静等霜来;到张爱玲笔下,倒成就了一部波谲奇诡的交响,叫人打开了魔盒,各种器乐一起发声,叹为观止。

没有人舍得花去生命中的十年光阴去勘据一本书;有时,她也会一搁一两年之久不碰它;有时,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她也无奈地自况:十年的工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一个“掼”字,不正体现着一个作家的孤行己意么?

一部自传体《小团圆》,一直打算重读……简直提一把明晃晃的刀,随时随地将自己的肉,剔一下,剐一下,太痛了。又仿佛于高处窥觑自己,不时发出哂笑。《小团圆》里,尽管她将“弟弟”写死了,将“母亲”的不堪悉数抖搂,可是,描摹任何人,论起狠的程度来,均不及对于自己的一二。

去年,重读《雷锋塔》《易经》——庾信文章老更成。一个人到了晚年,通体瘦得全剩骨骼,彻底抛弃语言密林的雍容,一个个由名词、动词构成的短句子,信息量非常大,宛如中国宋元古画大面积的留白,直抵一生望尽的苍老,也是隆冬的雪后残荷,徒留褐黑色枯梗,偶尔一两片叶,于生命的寒风里枯焦着,到末了,皆余白茫茫大水,生命的繁枝茂叶早已于深秋的壮年褪尽——寒来千树薄,秋尽一身轻。一个作家写到后来,就是解甲归田,是波澜壮阔之后的悠然见南山。

《易经》《雷峰塔》《小团圆》,看似她的自传体三部曲,分别涵括了她的童年、少年、青年。及至壮年的她,独自一人深居简出于异国他乡,以整个家族为坐标,一点点将过往复原。其间,还孜孜不倦将23岁写就的中篇《金锁记》,扩充为长篇《怨女》,重改《十八春》为《半生缘》,创作短篇《色戒》《浮花浪蕊》《五四遗事》若干。

现在,枕边正读着的是她九十年代出版的《对照记》《边城》。

《对照记》,为晚年整理,一样的铅华洗尽。纵也寥寥数言,对于姑姑的笔墨,最为深情——这个一生缺爱的人,庆幸有一个姑姑给了她母亲般的陪伴。

早年的一篇散文里,她写自己被父亲毒打关禁闭,终于逃出,与母亲短暂相处,及至母亲又一次远走他乡,独留她与姑姑相依为命。一天,忽然想吃豆沙包,随口跟姑姑一说。到了黄昏,回公寓,见姑姑正在厨房忙做豆沙馅。终于,豆沙包蒸好,她一个人躲在厨房捧着豆沙包,吃到泪下……

到了母亲这里,终于和解,字字温情,直言母亲是个上学迷,自己看茅盾小说《虹》,读到三个女性入学读书时的情景,就会想起母亲。

到了父亲这里,骇奇的冷静,更多的悲悯: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折,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提及未曾见过的祖父母,除了对于文化基因传承的首肯,更添了一层山河骤变的阴郁严冷: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曾经的张家何等显赫,曾外祖父李鸿章给的陪嫁可以是整个一条街的房屋,到了外孙张廷重这一支,一点点败光,致使重外孙张子静结婚时,连女方要的一块手表也无力购买。张家的这一脉旁支,轰然断了。到了重外孙女张爱玲这儿,同样孑然一身,到底给中国文学史留下最灿烂的一章,几乎无人可及无人可攀。

《对照记》,古气,如同木匣子里翻出的陈年绸缎,拿到阳光下抖一抖,遍布樟脑的香气,字字句句,苍苍漠漠的。《边城》这半部单薄文字,前边的台湾一节,毕竟半个世纪的阻隔,不免有无以见的隔膜与生疏,但,至香港一节,终于有了汩汩的鲜气,仿佛只隔了一层布帘,一伸手,就能触到她这个人了,那么真切。

将这两样薄书读完,正是黄昏,我在北窗前站一会,西天青蔼色云带与玫瑰色云带相互交叠,处处深秋气息,到底不负她一身秋意啊。

简直不可置信,这样一位才高之人,1995年中秋前夕依然在世。

1995年秋后的月亮,没能照见她。苏轼诗云:何夜无月,何处无柳柏?当她不在,我们开始一点点接触到她的文字,迟是迟了点,但月亮还是一样的月亮。

我们这一代能够读到她,都是迟来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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