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垫与油漆工
去年家里刷的墙经过一冬一夏的热胀冷缩,出现了许多细缝,装修公司派一位江苏的油漆工来补墙。他很善谈。从涂料质量的变迁说起,说到客户们在装修时的各种表现,一一给予了辛辣的点评。
他是地段论者、直男,有一只脚不太灵便,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对每种看法都胸有成竹,表达顺畅、准确,但做事的时候不愿尽全力。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的墙面才需要返工。我一边听他聊天,一边看他往墙上抹腻子,一边想着要提醒他,鞋柜后面、阳台顶上和冰箱背后都还有些不易发现的裂缝。
他察看了这些地方一番,没有吭声。其实我怀疑大衣橱背后也一定有些地方需要返工。可惜衣橱太大,两个人移不开,只能算了。
沉默了一会,油漆工又开口说起了今年的装修业务。这次他主要分析了上海装修市场的业务类型和装修工人省籍的关联。比如,很多装修工人来自江苏,但装修公司老板大多数是安徽人,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他。
“安徽太穷了。人越穷胆子越大,只要有一单业务,他们就敢回老家去贷款”,他一边用砂纸磨墙,一边像是欣赏自己的手艺似的,停下手上的动作,盯着那条涂料的缝隙说,“我们江苏人就不这样。”
他一定不知道我有许多安徽表亲,在全国各地做装修。如果我没有上大学,应该也在做装修。工种早就为我选好了,我在乡下有位没有来得及拜师的师父,是做木匠的。
在所有工种里,木匠是最体面的。不但要手艺好,还要聪明,会计算,有领导力。听说施工队往往是木匠领导的。有些城市也是木匠领导的。木匠这个职业还有好些细分工种,分工水平是水管工、电工和油漆工之类的工种所不具备的。
用砂纸磨过之后,一层极细的涂料粉末片飘落到地板上,堆成一小堆。油漆工的软毛刷伸进涂料桶,蘸了新涂料,快速刷到墙上。随着柔软的手势上下移动,那些细缝以可见的速度消失了。
“今年装修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他一边刷,一边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上海的房地产市场消沉了有一段时间了,交易量少了,最直观的是小区里很少有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骑电瓶车带着客户来看房。装修毕竟是有年限的。有些准备换房的业主索性决定装修现在自住的房子。小区里到处都竖着建筑垃圾临时堆放点的牌子,牌子下面横七竖八堆满了拆散的木柜、护墙板、门框、马桶、浴缸和镜子。
最难处理的是床垫。上海正搞垃圾分类,转运建筑垃圾的市政垃圾处理场在改造升级。建筑垃圾一直堆在室外,市政清洁工一直没有来运走。周围的居民去和物业公司交涉,物业公司也无能无力。
几天曝晒之后,台风来了,大雨下了一整天,那些被丢弃的床垫,从花色和纹样看,大概也曾被寄予希望,希望它们能承托安宁的睡眠,如今都吸饱了水分,慢慢在变形。
“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想着床垫的事,一直没有回应,油漆工大概有些不满足。
我告诉他,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
我奉承他说,做一个油漆工,一定知道很多别人不懂的知识,遇到过许多别人不会遇到的事,不如你一边刷墙,一边给我讲讲吧。(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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