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能有几多愁 李煜的词以及爱情
李煜作者简介
张岩,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清明》《北京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读者》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和多篇散文。近年创作多部影视剧剧本,发表并获奖。
一
在错误的时间,在错乱的地点,当上了错位的皇帝。这个人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的词写得好,地球人都知道。但是我们却无法厘清,是“皇帝”成就了这位“词帝”,还是“皇帝”毁灭了这个“词帝”?当上了皇帝,对于这个极有才华的词人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没当皇帝之前,生活在皇家大院的李煜是幸福的。这个一只眼睛里长着两个瞳仁的少年,当时还不叫李煜,父亲给他起名叫李从嘉。做皇帝的父亲,诗词造诣颇深,或许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或许是父亲把才情基因传给了他,他也喜欢上了写诗填词。而且出手不凡,所填之词供宫女传唱,很快就流出宫外,带着浓郁胭脂气息的莺莺之音充满了南唐。
李煜弟兄六个,他是老小。从老二到老五,相继早逝,只剩下他和大哥李弘冀。这无形之中,就为弟兄俩未来争夺皇位埋下了伏笔。事实上,李煜无意于做皇帝,他知道哥哥的性格与他不同,哥哥对皇位觊觎已久了,而他凭能力无法与哥哥抗衡。何况他不想抗衡。他想的是皇宫里天堂般的生活,想的是皇宫外大隐于世的自由生活,总之,他想的是很文艺的又很享受的又需要前呼后拥的却愿意心灵孤独的精神生活。这就是李煜,错综复杂又自相矛盾的李煜。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这是他的睿智还是他的愚蠢。
李煜的父亲叫李璟,是只有四十年短命的南唐的第二任皇帝,史称“李中主”。这中主先生的执政能力也很是稀松平常,但是文才却是了得。他在皇宫安心地做他的皇帝,悠闲地写他的毛笔字,在外带兵打仗的是他的大儿子李弘冀。与李煜不同的是,这李弘冀极有野心,不仅对周边的小国虎视眈眈,对他老子屁股下的龙椅同样如此。一次打了胜仗归来,论功行赏,作为长子,李璟正式立他做了太子。这在事实上与他离皇帝的宝座只差一步之遥了。而李煜似乎是无所谓,他并不与李弘冀冲突,相反,他与哥哥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李煜本以为这样做,便可以让哥哥不必对他有戒心了。情况却并不是李煜想象的那样。因为李煜“一目重瞳子”,有着帝王之相,李弘冀便对这位弟弟格外地“关注”起来。他担心有一天李煜被天佑称帝,那样,他的全部用心都付诸东流了。于是,这位沉默寡言却心狠手辣的哥哥不断找李煜的麻烦,遭到父亲李璟的痛斥。李璟告诉大儿子,你如此蛮横霸道,皇位将考虑由你叔叔继承!这或许是李璟对先帝曾经做过的一次承诺,也或许是他盛怒之下的一句气话,但无论怎样,这句话被李弘冀深深记住了。不久,李弘冀便派人把他的亲叔叔杀死了。他以为这样便畅通无阻了,可是命由天定,杀死亲叔叔一个月之后,李弘冀便一命呜呼了。从此,李煜的命运发生了大逆转。作为李璟唯一的儿子,他不久就被李璟立为太子,后来登基,坐上了皇帝的宝座。
那一年,他25岁,名字由李从嘉改成了李煜,过起了无限豪华的宫廷生活。李煜的早期词作《玉楼春》就是描摹这种奢华皇宫生活的。
《玉楼春》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二
李煜是18岁结的婚,如花美眷是南唐重臣周宗的大女儿娥皇,史称“大周后”。大周后长得漂亮,国色天香又才华非凡。陆游的《南唐书》说大周后“通书史,善歌舞,犹工琵琶,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可见这女子足以多才多艺了。尽管这实则是一桩政治联姻,但是只凭这女子的美貌,便足以令李煜醉倒在其石榴裙下了。或者,我们不妨说这是皇家经典式的门当户对的爱情。
是的,是爱情。彼时,18岁的李煜还活在哥哥的阴影中,一心只想在艺术世界中做隐士的他,忽然有一天遇见了这个多才多艺的绝妙女子,简直等同于遇见了知音。于是,爱情萌芽,并开始茁壮成长。很快,他们就过起了先结婚后恋爱的生活。两个人的私生活很是幸福。一起修复残破的大唐圣乐《霓裳羽衣曲》,一起编歌起舞,自然,也一起通宵达旦,恩恩爱爱。李煜的那首《一斛珠》就泄露了他和大周后之间掩不尽的风流。
《一斛珠》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做了皇帝后,原也是想好好理政,治理国家的,无奈一代才子终不是做皇帝的料,他不仅从父亲那里继承了才情,也遗传了他的老子治国无能的本色。邻国尚未打他,他先软了下来,自愿做附庸国,给北方宋朝皇帝赵匡胤写信,甘愿俯首称臣,并年年进贡,送钱送物送国宝,还处处赔着小心。其意只在为让他的宝座再坐得长久一些,在冥冥中企求着赵匡胤不要打他,祈祷着南唐的末日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让他和大周后的恩爱情缘长久平安,万寿无疆,让他的那些花前月下的娱乐遣兴之词写得美一些、再美一些。至于其他,泡在爱河里的李煜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对策了。
他忘却了赵匡胤说过的那句狠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他很快就回到了他和大周后共同打造的后宫,在嫔妃旖旎中,开始了“白天不懂夜的黑”的昼夜狂欢。他在这个时期写的词《浣溪沙》就是对这种狂欢生活的最直接的描述。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三
好景不长。
在李煜做皇帝到了第四个年头时,爱妻大周后生病了。李煜和大周后的爱情就像他的南唐的颓势江河日下一样,出现了悲剧色彩。一直挂在大周后脸上的幸福的粉红色,现在出现了青黄不接的菜青色。皇帝李煜也是愁眉不展。除了每日要和大周后泡在一起,还要随时防范着四周的来犯之敌。
大周后卧病期间,自然少不了有人前来看望。忽有一日,一个女子站在了大周后的病榻边。此女子当属妙龄,年轻貌美,风华绝代。不是别人,她正是大周后的亲妹妹、李煜的小姨子小周后。小周后比大周后小14岁,当姐姐形容枯槁如一片烂菜叶时,妹妹正值芳华二八,貌美如花!病榻之上的大周后看着妹妹又惊又喜,便问道,妹妹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呀?小周后未曾多想,随口答道,已来多日了。这个回答让冰雪聪明的大周后蓦然就起了疑心。既来多日,为何不到姐姐这里来?不到姐姐这边来,这些天小周后又干什么去了?大周后的疑心是必须的。她越往深里想,身子愈发冷。她似乎清晰地看到了她的这个15岁的妹妹和那个叫李煜的男人厮混在一起的情景。她的身子愈加发抖。她的判断是没错的。当她的病躯出现了严重高烧的时候,那多情的李煜和他的小姨子的偷情也进入到了如火如荼的高烧时期。
她不再理会李煜。她“心恶之,返卧不复顾,至死面不外向。”她跟着李煜十年,为李煜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中,惟二儿子更加聪慧可爱。不幸的是,在大周后的病情更加危重的时候,4岁的二儿子在玩耍时意外死亡。犹如雪上加霜,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把大周后的病情推向了极端。不久,这位颇有才华的南唐国母香消玉殒。时年29岁。
大周后死后,李煜很是悔恨自己。他或者真心实意也或者虚情假意地为亡妻写了一篇洋洋数千言的追悼文章,自称“鳏夫煜”,并在文中用了14次“呜呼哀哉”。似乎很诚恳。只是“道旁多少麒麟冢,转眼无人送纸钱”。
娥皇死后,李煜和小姨子的爱情便不再有阻碍,顺理成章了。他们的这段所谓爱情,的确是从“偷情”开始的。尽管是“偷情”,但是李煜的词依然按捺不住喜悦地把这份情感写得那么超凡脱俗,那么极致唯美。一个小精灵一样的女子,在月影依稀时分,心里小鹿撞撞地提着鞋子,光着脚丫,踏着落满花瓣的香阶,去幽会自己心心念念的男人,并且由男人爱个够!会是什么情景?李煜的那首《菩萨蛮》就那么让你心馋,馋到折腰。
《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四
大周后死后第二年,李煜的母亲去世了。母亲的死,给李煜和小周后看似水到渠成的姻缘又增加了一点麻烦。因为按当时礼制,长辈死了,晚辈要守孝三年,不能娱乐,不能娶亲。李煜尽管身为皇帝,也不能破例。这样,虽然李煜和小周后的偷情早已公开为爱情,但是,要想结婚,只能把时间推迟到三年之后了。那这三年间清心寡欲的苦闷日子如何度过呢?为了打发过剩的时间,也是为了排遣接连失去爱妻、爱子和慈母带来的痛苦,出生尊崇佛教世家的后主李煜,选择了信佛,每天都抽出大量时间,对佛祖顶礼膜拜。与一般平民信徒不同的是,这位皇帝信徒一面真心向佛,另一面却无法六根清净。投进佛祖怀抱的同时,他也未曾忘记小周后温暖的怀抱。李煜到底是一个情种,他自己也在一首诗里坦率承认:“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这个矛盾又复杂的人,他的内心却简单到藏不了一片草屑。令我们无法判断,他于佛教和爱人之间,哪边是孽缘,哪边又是真情。
李煜因为信奉佛教,又身居皇位,他于是大兴土木,广建寺庙,在不长的时间内,小小的金陵城内,庙宇林立,大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势!
三年守孝期满后,李煜正式立小周后为皇后,隆重地举行了皇帝大婚仪式。之后,李煜一面是在温香软玉中尽情陶醉,一面依旧是狂热地做着佛教信徒,滥用皇权,做了太多的令人费解的事情。所谓物极必反,在某个时间点上,一直担心李煜会“鼾睡”的北宋皇帝赵匡胤抓住了契机。他势必收拢南唐的心活泛起来。他派了间谍,装扮成“高僧”,从北宋潜入南唐,刺探虚实,很快进入到李煜的身边,成为让李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精神导师”。在“导师”的谆谆善诱下,李煜被严重洗脑,南唐更多的情报也被这位“导师”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了北宋,成为宋太祖赵匡胤攻打南唐的重要的决策依据。
战争终于爆发。兵力悬殊,南唐连吃败仗。最后的结果是,不愿做他国之鬼的李煜到底还是选择了投降。他被押往汴京,帝王生活结束,囚徒生活开始。一代皇帝,他永远地离开了给了他无尽欢乐的江南。一首《破阵子》写透了那个痛心的时刻。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人算终不如天算。收了南唐的赵匡胤,打算着高枕无忧,好好地再活五百年,可是寿命天注定,没过多长时间,他死了。坐上了他的皇位的是他的阴险毒辣的弟弟赵光义。亡国之君的李煜和他的漂亮的妻子小周后无数次遭到赵光义的羞辱和摧残,在那做囚徒的岁月里,李煜终日以酒解愁,以泪洗面,以词叹世!那《浪淘沙·帘外雨潺潺》、那《乌夜啼·林花谢了春红》、那《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一首首读来,令人心碎,痛彻心扉。
尤以那首大家都熟知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更是把思念故国的悲情写到了极致!李煜,这个没有主见却又才华横溢的男人也因为这首词,招来了杀身之祸。一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让阴毒的宋太宗赵光义起了杀心,派人为李煜送来了毒酒,毒死了这个42岁的南唐最后一位君主。
谨以他的这首词作为对这位词帝的深切凭吊: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宋朝已远去,今人犹哀痛。时至今日,我们能够引以为鉴的大约就是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在事业和情怀之间找到一个可以撬动地球的支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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