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寄樵玉瓷斋艺文集》序
[摘要]□ 吴 雪
余英时在为《张充和诗书画集》作序时写道,中国传统艺术是“从游于艺到心道合一”。这句话用在胡寄樵先生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我与胡先生相知多年,对先生的道德、文章、艺事深为仰佩。在《胡寄樵玉瓷斋艺文集》即将出版之际,先生家人要我为艺文集写几句话,提笔之时,想起与胡先生在一起的场景,宛在眼前,真有“道德艺文千古事,何言当时是平常”之叹。
胡先生是一位学人,也是一位文人书家。我心目中的“文人”,当具三种素养:一要有一种“亦狂亦侠亦温文”的真性情;二要有一种“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风骨;三要有一种以通驭专的学养。这是一个很高的要求,但胡先生都是具备的。胡先生总是说:“首先要摆正位置,我一直把做学问和专业考古当作第一等事,把写字、刻印当作余事。”胡先生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为学有渊源有传承,注重考据论证,力追科学严谨,在深厚的史识基础上又透出强烈的思辨性。他先后在《文物》《近代史研究》《安徽史学》《中国文物报》等刊物上发表不少学术文章,其中《明崇祯“国主由检”御押释文争辩的驳议》《“散氏盘铭”左书考辨》等都在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他在文物鉴定上多有创见,言人所不能。在“空白点”瓷和民窑青花瓷的研究上有很高的造诣,留下了几十万字的手稿。在一些历史遗迹的认定上,倾注了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心血。对于邓石如《慧远法师传隶书十条屏》的发现和考定,更可谓石破天惊。可以想见,这些既有想象力又有严谨考证力作出现的背后是一种怎样创造的激情和寂寞的独行。胡先生的治学态度和敬业精神为人称道,他的学术品位同样至高。
中国学者中很多人能诗,当然并不是要求学人都能诗,只是能诗者更具有崇高的人文情怀。同样,书家的本色也是诗人。一个书家,时时拥有一分诗意,便能涤去几分俗念,便能深切体悟古人书写的状态,便能与自然“无意合拍”。以前曾见过胡先生的一幅隶书,内容便是其悼念恩师林散之诗句,那种书作的豪气和诗作的意境相得益彰,正是这种赤子情怀使他从精神上与古人不“隔”,从而真正走近古人,汲取古风。让他参悟到散氏盘的天机,让他洞察了崇祯御押的悬疑,让他领略了将军崖岩画中先民们朴实的稚真。
叶秀山在《书法美学引论》中说,书法之所以成为艺术,其原因之一正是因为在“书写”活动中,书法艺术保留了那种本源性的“划道道”的兴趣,使“文字”不限于仅仅作为“语言”的符号,而包含了更多的“内容”。也就是说,书家在书写时实际上是通过“笔墨”的“运动”捕捉先人所追求的“意味”来。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够理解中国传统艺术是从“游于艺”到“心道合一”,才能够理解为什么书法要追求“入古”,才能够理解书家为什么要有深厚的人文素养。书法作为“艺术创作活动”来说是“运动”的,作为“艺术作品”来看又是“静止”的。正是这种“动”中有“静”,“静”中有“动”,把书法的精华和魅力展现无遗。从这个意义上说,书法艺术是把“运动”储存起来的一种方式,当人们欣赏它时,它的这种“运动”就释放出来,激起欣赏者的动感。
胡先生在各种书体上都下过扎实的功夫,尤擅隶书、金文。他的行草由米芾、黄庭坚上溯到六朝碑额及北碑,长于取势,妙在不稳,古与今合,线条瘦劲有力,波磔分明,风格俨然;他的甲骨文以笔代刀,有斩截之气,锐而不峭,细而不断,方笔之中写意顿出;他的金文古拙朴茂,厚而不滞,可以窥见对线条骨肉对比有独到的理解与极强的驾驭能力,行笔节奏连贯,呈现出一种庙堂之美;他的隶书创造意识也最强,独具风格的“蜾扁体”已为世人所熟知。我想说的是,胡先生隶书的灵动与很多人从简帛体中生搬的“动”是有本质区别的,也与时人生造的“楷隶”及熟如算子的“光滑”拉开了距离,他是真正从汉隶经典中来,以精髓为起点,再从郑谷口的以草入隶、伊秉绶的布白、邓石如的杀锋取势中获得启示,去构建自己的“以行入隶”风格大厦。晚年的胡先生在墨法实践中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他以含水的长锋羊毫蘸浓墨,写出了苍茫氤氲之气,浑厚华滋,已臻风神凛然之境。
昔人论印,有天趣人趣之分。篆刻是人工雕镂的产物,是人“做”出来的,却又要求尽量淡去“做”的痕迹,追求自然天成之样。所以胡先生的印章既重自然,又具浑厚之气。他从秦汉入手,兼收皖浙两派,朴茂苍雄,峻骨多变。再加之其深厚的篆隶功底,以书入印,绚烂绰约。他的印天趣流动,堪见诗意。早在四十年前,胡先生的篆刻即在全国享有盛誉,林散之先生称其印有“今古之风”。
古今一流书画家,没有不精书画史的。无数人终身手不停笔,心无旁骛,甚至拜了名师,直到白头,却成功者稀,而把大部分精力花在美术史上的人却成了书画大家。这仿佛是一个悖论,但却有着深刻的原因。从技术入手犹如低头看路,心胸愈窄,眼光愈短;从史学入手,高屋建瓴,心胸愈开阔,眼光愈长远。林散之和黄宾虹就是鲜明的例子。胡先生虽作画不多,偶一为之即身手不凡,胡先生所画雁来红,以金石线条入画,灵动开张,跃跃欲飞,一派天机纯任自然,且又笔笔有来历,缶翁笔意盎然其间。这与胡先生作为一位鉴赏大家对美术史有着深刻的理解是分不开的。
胡先生留在世上的作品数量并不算多,但质量之高令人赞叹。他的创作态度严谨到了几近苛刻的程度,他对自己的作品稍不满意就悉数撕毁。但凡别人拿来他早年的一些作品让他“鉴定”,他总是像老一辈书画家常见的做法一样,用他自己满意的作品换回。他总是以“五年一小变,十年一大变”来要求自己,但又不是为“变”而“变”。七十岁以后,他因为眼睛的缘故,篆刻相对较少,对于书法更为专注,气象更加苍茫阔大,如果再给他十年、二十年时间,他一定能够创作出更多更精彩的作品,真正做到人书俱老。
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真正的书家是不会太多的,只有不慕时名,潜心问道,日后方能与古人争一短长。其实,胡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书家。现在这本集子呈现在我们面前只是一斑,我们期待的不仅仅是大家欣赏这些书画作品和文章,更期待的是世人对先生有一个全面、立体的了解和认识!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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