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榆树的故事 朱荔芳

济宁日报 2021-05-23 07:44 大字

老榆树,是祖父种下的。他几岁的时候,不知哪里刮来一片榆钱儿,长出了一棵小苗。怕被鸡或羊啄啃了去,他用几根小树枝圈起来,一天天浇水,小榆树慢慢长大。到我记事,榆树七十多岁了。

祖父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们也曾像他们的孩子,在榆树下长大。1941年,日本人进村烧杀抢掠,在老榆树身上留下了深深的刀痕。祖母受到惊吓,不治身亡。仅有的粮食被抢走了,老榆树的叶子被吃光,榆树皮也被扒下来晒干碾碎吃了,祖父和他的兄长带着两家人,逃荒去了。

走到安徽凤阳地界,他们发现路边的破窑,便停下来。祖父拿着打狗棍,走很远也要不到一口吃的。直到有一天,大爷爷捧着一点剩饭回到寒窑,大奶奶已经冻饿而死。日本鬼子被打跑后,祖父带着家人重返故乡。榆树不知在哪一年又发了新枝,被刀砍、折枝、扒皮的地方,无奈地裸露着。

祖父给地主家扛活,从春到秋,种上冬麦就下了关外讨生活去了。每年有四五个月,祖父用双脚丈量着往返关外的长路。四五年的时间,两万多里路程。挣扎着活下来,祖父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辍学的我父亲重新考学。

父亲考上了百里之外的济宁一中,带着有限的钱粮到校。家里的人长年地瓜、野菜,青黄不接时,“一树榆钱半月粮”。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入伍、转干,母亲当了村支书。祖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交出了当家的钥匙。

冬天的早晨,祖父咔哒咔哒的风箱声一停,我们起床了。厨房大锅的箅子上,馏着馍馍、地瓜和胡萝卜。母亲还会馏上一大碗热水,给全家人的洗脸用。热水不多,兑半碗凉水,祖父把脸盆斜靠在榆树根,在盆底攒出一窝水来。我们几个争抢着胡乱洗上一把,水就浑了。

祖父最后洗,边洗边笑着说:“黑水洗白脸。”引得我们咯咯地笑上一阵。

快晌午的时候,祖父从锅下掏出一个带盖的搪瓷碗,里面盛着早饭里留出的地瓜面或玉米面糊糊,还留着余温。他拿去盖子,用大拇指转圈抹去碗边的草木灰,嘴里喊着:“小狗喝糊涂了——”我们几个围在他的身边,伸长脖子,一人一口吱溜吱溜地喝起来。

到了晚上,我们缠着祖父要听故事。祖父有时忙着搓草绳,或修补筐子、篮子,就对我和弟弟说:“去用一只手摸一圈老榆树,回来我能猜出来是用哪只手摸的。”我和弟弟不信,手拉手去摸,祖父每次都猜得准。我们却总也猜不对,祖父高举的哪只手里攥着冰糖,猜不出他从卷着的帽檐里摸出的是几颗花生、干枣,还是2分、5分的硬币。

祖父个子不高,红红的脸庞。一双粗大的手,像温暖、粗糙的老榆树皮。祖父喜欢眯着眼睛,看不出曾经的岁月沉淀了什么。

父亲从部队寄回的津贴,母亲总是先花给祖父。他的冰糖罐没有空过,烟叶袋里总装着上好的烟丝;冬有羊皮袄,夏有绸布衫。村里能享上这种福的老人不多,孙子孙女绕膝承欢,也让村里的老人们眼热,“好儿不要多,一个顶十个。”

我们全家办了随军手续以后,祖父难离故土。父亲选择了转业回地方,祖父再次拒绝进城,只得留下二姐在老家和他作伴。我们再回去看他的时候,见祖父常靠坐在老榆树下打盹儿。夕阳西下,那场景让人有些恍惚,老人仿佛已成了一棵老树,那棵老树似乎幻化成一位老人。

祖父86岁那年,自知时日不多,却不知这院落将归何人,老榆树将命归何处。祖父做了一个决定,他叫来一群人,把陪了他一辈子的老榆树放倒了。

硕大的树冠,砍伐下的枝条,拉走了几车。掘出的榆树疙瘩,能劈成一垛柴火。树干上,那一圈圈或疏或密的年轮,是无声的悲欢之歌。几个月后,坚硬的榆木棺材成了祖父永远的家,他和老伙计再也不分开了。

老榆树,一枚极轻的种子,孕育出磅礴的生命。在时光中辗转多年以后,依旧能触摸到那生命的底蕴。在喧嚣与冷漠混杂、萌发与枯死交替的生命潮流中,那极轻的种子又何其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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