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故居小记

济南日报 2020-07-28 11:32 大字

□叶延滨

这是我第二次到淄川蒲家庄,上一次来参观蒲松龄先生故居是十年前的事情。从张店到淄川变成了高速公路,蒲家庄外面也多了许多的集装箱式的新建高楼和仿古商号。蒲家庄依旧是窄仄的村道,两侧低矮的平房拥簇迎客:“出售书画”“题名室”……蒲松龄的后人们还是老样式,有文化的穷,有家谱的酸。聊斋老宅保持着原有的风貌,虽说故居也不是先生当年真正蜗居过的寒宅,现在的故居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蒲宅老地基上盖的瓦舍。瓦屋比原有的房子高一点,免得参观者低头哈腰;还保持与周围相似的简陋朴素,让人想得到当年的酸楚。上一次来时是初春,枝上还没有多少叶子,这一次满墙的藤蔓,绿色的小园花团锦簇。想来穷书生并非一年到头都饮风声餐雨声,也有花枝俏动的时候,在这花红叶绿时,听人讲些狐仙鬼怪的故事,日子肯定算得上惬意滋润。

上一次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导游看故居里的真假物件,这一回便悠闲地在陋室的小院里琢磨,信马由缰,这里记下的只是与写作有关的几个想法:原创、编辑与改编。

说到原创,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用白话文讲就是:在听故事的房子里记下的神怪事情。蒲松龄先生说得明明白白,这是我听来的故事,我只是记录者。聊斋故事九十余篇,先生太老实,先生也太谦虚。老实的蒲松龄说他不是原创,但他又没有说讲故事的人是谁?记得小时候常读过的刊物《民间文学》,上面登载的是跟聊斋差不多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有二行字:讲述者:某某,记录整理:某某。今天可能找不到这样的刊物了,而我们也用不着像先生守着柳泉,摆上茶碗,请人来饮泉水说故事。但如今也有类似的事情:手机转发段子。有人在手机上编故事讲段子,按一下发送,就在我的手机上出现。我看段子就像听故事,觉得有趣,也按发送,传给朋友。这个过程与蒲松龄听鬼神故事记下来成“聊斋”程序流程相仿。但是,大家还是公认蒲松龄先生《聊斋志异》是原创小说,我想也有道理:一是无从考证谁是讲故事的创作者,我们知道的源头就是蒲先生的那些密密的蝇头小楷记下的故事,蒲松龄后人保留了《聊斋志异》的手稿,如今还珍藏于辽宁博物馆,黑字白纸,青史为证;二是蒲先生用文言文写作完成这些故事,从传播角度和写作角度讲,都是一次真正的创作,因此,蒲松龄创作了《聊斋志异》,而今天在手机上许多精彩的当代“聊斋”何止九十篇?九千也不止,只是人们不知道作者是谁?电讯公司挣了钱,写手们得了稿费,也就不在乎那署名权了。或许还是某大编剧大作家的手笔呢。只怕是手机上的段子算小儿科玩意,羞于认领。是啊,当年的蒲松龄只是个屡考不第的穷秀才,真要是高中成了举人进士,手上的笔恐怕也无暇顾及狐仙野鬼们了。

再说编辑,蒲松龄是个大作家,也是个好编辑。他将这些几乎不太相干的狐仙、道士、花神、贪官编到一部书里,让小鬼们有了大舞台,让小人物有了大排场。有些事是无法先知先觉的,比方说手稿,今天当编辑不太乐意作者寄手书的文稿,因为读来不便,要用也麻烦,还需录入,费时费力。电子稿件的传输方式,作者和编辑都省了不少心力。只是这样,手稿便成了稀缺物件,尤其是名家手稿,更是藏家花钱抢购之宝。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星星》当编辑,每个月要读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稿子,最后都交给废品收购站统统化成纸浆了。现在想来,那些顾城、阿来、苏童们被编辑用红笔涂来抹去的稿纸,若能保留下来,不就是个收藏家了吗?那时有个文学编辑成了收藏家,他叫马未都,只是他也没有藏名家的手稿。都说编辑培养了作家,其实也不全对,真知道谁能成大家,那一筐筐稿件,谁舍得一角钱一斤卖了?

再说改编。“聊斋”这部不算巨制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越来越吃香,得益于改编。上世纪新文学运动后,许多文言文名著束之高阁,灰扑虫啃。“聊斋”得到鲁迅夸奖,也因篇什短小,故事奇诡,部分篇目被改写成白话文流传。后来又改成“连环画”风靡全国,再后来又成了电影电视追捧的题材,虽说电影《画皮》与《聊斋》里的《画皮》说的不是同一个事情了。不断地改编,让《聊斋》真是一个“讲故事的房子”,永远有讲不完的故事。

也许这是一个启示:原创的、认真编辑完成的、经得起岁月不断改编而新意盎然的作品,就是一口“柳泉”之井,清洌之水,润泽一代代人心……

(作者系著名诗人、散文家,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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