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趵突泉,和一场穿越时空的诗词大唱和
清代汪恭摹赵孟頫自画像赵孟頫书《趵突泉》诗,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1919年的趵突泉
趵突泉的石碑美国学者甘博 摄□新时报记者 钱欢青
漫步趵突泉,除了喷涌不息的三股泉水,人们很容易被泉池北侧泺源堂前的一副对联吸引:“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这对联,取自元代杰出的艺术家、文学家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的七言律诗《趵突泉》——“泺水发源天下无,平地涌出白玉壶。谷虚久恐元气泄,岁旱不愁东海枯。云雾润蒸华不注,波涛声震大明湖。时来泉上濯尘土,冰雪满怀清兴孤。”数百年来,此诗早已成为无数吟咏趵突泉的诗歌中最著名的一首。
有意思的是,作为古代描写趵突泉的“第一诗”,赵孟頫《趵突泉》诗(以下简称“赵诗”)还在明清两代收获了众多“和诗”,一人作诗,他人次韵和之,泉水人文,愈增风雅。近日,由济南文史学者周长风、刘书龙辑注的《赵孟頫<趵突泉>历代次韵诗辑注》由济南出版社出版,书中辑录并详细注释了明清两代共129位作者的158首次韵“和赵诗”,填补了济南泉水诗研究的一项空白。
赵孟頫《趵突泉》诗背后还藏着一个“天下第一”
728年前,也就是元至元二十九年(1292)十一月七日,赵孟頫来到济南,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此后直到元贞元年(1295)春天应朝廷之召离济赴京,赵孟頫在济南待了近三年。其间,这位名满天下的艺术家、文学家流连于济南山水,写下许多诗文。
在赵孟頫写济南的这些诗文中,又以一首七律《趵突泉》最为知名。在周长风看来,“或因写的是济南最著名的景致,或因写得好,或因有墨迹手卷流传存世,或因泉上有众多历代和赵诗碑刻及清代康熙帝手书赵诗御碑,或因诗之颈联成为传播最广的泉上楹联,或因是上述原因的叠加”,总之,于后世来说,这首七律《趵突泉》“不仅成为赵孟頫写济南最为著名的文学作品,而且也是有史以来无数写趵突泉的篇章中最为著名的文学作品。其至尊地位从它诞生至今不曾动摇,后来者恐怕也难以取代”。
赵诗对于趵突泉的意义,自然不凡。清代济南府淄川县人、学者王培荀在《乡园忆旧录》中即写道:滇中广南府响水塘,有泉上喷,高十余丈,远胜趵突泉。“然无名人题咏,寂寂无传。史公云:‘附青云之士,而名益彰。’若趵突者,亦幸在都会,得松雪之品题也夫。”周长风认为,说赵诗至今仍是人们心目中的趵突泉“第一诗”,不难证明,而更难得的,是赵诗的一项“天下第一”——和诗最多。周长风说,我国自北魏以来,文人常诗词唱和。一人作诗,他人以与其部分相同或完全相同格式的诗附和、酬答。早期和诗常以意相和而不和韵,中唐以后则以和韵为绝大多数,“在和韵诗中,又以次韵(也称步韵)难度最大,既要使用原作的所有韵字,还要依循其用韵的次序。历代歌吟佳山胜水的著名诗篇不胜枚举,像唐代杜甫写泰山之《望岳》,宋代苏轼写西湖之《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但都没有如此多的和诗。写趵突泉的诗,仅以七律论,作者中历代也不乏诗坛大家,如赵孟頫之前的曾任齐州(济南)知州的宋代曾巩,之后的世居济南的元代张养浩,诗作亦脍炙人口,而和诗却难望和赵诗之项背。赵诗明清两代次韵众多,堪称天下第一”。
和赵诗数量之大,文献多有记载。据王培荀《乡园忆旧录》所记,清代德州籍诗坛大家田雯卸任江南学政后,因爱济南风景,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辞乡卜居济南趵突泉上。他自记云:“济南多佳山水,趵突泉称为奇观,游屐所至,题咏纷纷。赵松雪一诗,和者千人,又各镵石于泺源之堂壁上。”周长风认为,此语虽然难以坐实,但即便略涉夸张,也是形容其盛,洵非虚言妄语,“至那时,泉上竟然已经有如此众多的和诗及刻石,其数量之巨大、场面之壮观令人惊叹。”
周长风认为,和赵诗数量如此之大,或许和以下三个原因有关:“一是明代王阳明和赵诗,有碑刻嵌于泉上壁间,至今仍存。王阳明乃明代大儒,在当时即名声高隆。其后到此游赏宴饮的文人,或出于对赵王二贤人的崇敬,或技痒欲一试身手,或追随和诗在先的上司、师长,或观泉而情满意溢,常效仿王阳明和上一首甚至几首。二是清代康熙皇帝巡幸济南,御书赵诗立碑(于20世纪30年代毁失)泉池南侧,以帝王之尊、御碑之巨,起到了传播赵诗、助益唱和的显著作用。三是岁月既久,和赵诗日繁,泉上碑刻触目皆是,济南的方志总集多有著录,渐渐地便形成趵突泉独特的文化风习,土著旅人多被浸染。”查阅海量古籍辑得158首和赵诗
济南号称“泉城”,拥有的诸多名泉不仅是自然遗产,而且也是当之无愧的文化遗产。赵孟頫《趵突泉》诗以及众多的和赵诗,正是泉水文化的深厚积淀。因此多年来,周长风一直想辑注和赵诗。起初,他曾以这想法独出机杼而自喜,后来才知道,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福建晋江人黄良佐来济南探亲游历时,便将自己与时任山东布政使的父亲黄元骥,还有在济的祖父、亲朋以及父之僚属的和赵诗40余首,再是搜集到的元明以来凡和赵韵者,汇为一编,并写了一篇序言。诗集早已失传,序尚幸存。黄良佐在序中讲到,和赵者争先恐后,如韩信麾下之汉军,持赤帜以插上赵军营垒,“复洋洋乎巨观”。据此周长风推断,黄良佐所编之和赵诗应该数量众多,“可惜只有其中部分诗作被乾隆年间任弘远编著的《趵突泉志》转录,未转录的诗作想必多有散佚,今人无从拜览”。由此周长风觉得,辑注和赵诗亦是继承先人的遗业,更是当代济南人的责任。
2017年春,周长风将辑注和赵诗的想法告诉了刘书龙。两人一拍即合。刘书龙长期致力于济南地方文献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手头存有的写济南的诗文文档就有两千多个。由刘书龙根据明清原始文献、现存明清碑刻辑录诗作,按年代先后排序,编写诗人简介,由周长风注释校勘,然后两人商议,逐一考订完善。这次集中辑注历时8个月基本完成,而与其相关的研究,特别是诗作和作者的钩沉,则历时几近10年。
刘书龙告诉新时报记者,本次辑录的历代次韵诗除见于《趵突泉志》的70首外,其余主要来自《山东文献集成》《钦定四库全书》《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补编》《四库未收书集刊》《四库禁毁书刊》等大型文献丛书中的集部文献,以及由中国人民大学和北京大学联合主持编纂、上海古籍出版社独家影印出版、共收录了清代诗文集4000余种的《清代诗文集汇编》等,还有个别来自于诗人的别集及旧方志。
辑录的过程就犹大海捞针、披沙拣金一般,虽然全书最后收录的诗作原文只有不到1万字,但为将这158首、不到1万字的诗作辑录出来,辑录者不知翻检查阅了几百万字乃至数千万字的古籍文献影印本,其间甘苦,惟其自知耳。周长风说,这次辑注的诗,有的明清以后再未付诸印刷,不为世人所知,“其中一首是,我只知北京一家内部图书馆所藏清人别集孤本中,有一首和赵诗,具体文字不知,最后想尽办法,才托人录下全文。”
查阅海量古籍、遍访趵突泉畔碑刻,最后所获的明清两代次韵和赵诗共计158首。虽然这应该是当时创作的一少部分,“有的尚须辑注者继续发掘,更多的应是消散在历史的风烟中了”,但包含了释来复、王阳明、胡缵宗、丁耀亢、曹贞吉、孔尚任、王苹、沈廷芳、李调元、铁保、梁章钜、马国翰等众多名人在内的129位作者的158首和赵诗,终于汇于一书,得以永久流传。
注释、校勘时“不放过每一个字”
开始给这些和赵诗注释时,周长风以为前面注释过的词句、典故,后面不用再注,每篇注释量会呈减少趋势,而动手后方知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和赵诗须押的五个韵脚,并非全是常用字,像“壶”“枯”“孤”,很有局限性。先贤们却在严格的限制中,使用了极其丰富的字词、典故,相互之间很少重复、雷同,展现了深厚的文化修养和高超娴熟的作诗技巧,创造了异彩纷呈的情调与意境,“令人惊叹戴着镣铐竟能跳出如此美妙、如此难以置信的舞蹈,更惊叹中华的文字、词语、文学、历史,如万花筒般的变幻莫测,似星空一样浩瀚和神奇”。
对周长风而言,注释、校勘古诗必须极其严谨,“不能放过每一个字”。有时候觉得某个字理解不通,他会一连琢磨好几天。也正是这种严谨,诗中的诸多讹误得以订正。比如辑自《趵突泉志》中的一首清代张潮《趵突泉》,其中有一句”沸雪还轻尺马郡”,里面的“尺”字,周长风研究了整整两天,最终确定,这个“尺”,应是因字形相近传写刊刻致误,原字应为“兵”,所谓兵马郡,指的是高昌。作者由趵突泉“沸雪”之情状而联想到《太平御览》和《唐会要》记载的故事,唐太宗时平定了西域的地方政权高昌,战前高昌就流传一首童谣:“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经过这一番注释,诗中错字被改正了,诗句的意思也被揭示得清晰明了。
注诗的另一个体会,是如果注诗者不懂古诗格律,那么对诗的理解往往就不够深入和准确,周长风说,知晓格律不仅有助于理解诗的内容,亦有助于校勘。近几年,出于对济南泉水和古典诗词的热爱,周长风写了多首和赵诗,其中一首《趵突泉 次赵松雪韵》如此写道:“泺上奇观尘世无,仙山幻化作玉壶。不闻绿碧十寻巨,岂见珍珠万斛枯。百派潜流源泰岱,千年激浪涨明湖。育齐孕鲁传遥脉,泉殿居尊可道孤。”
一种和赵诗的风流延续,一种对先贤、经典的虔心礼敬,和一种对这方水土的感激与眷恋,无论辑注还是创作和赵诗,周长风心里都会涌动一个美好的愿望:愿和赵诗等歌咏趵突泉的诗文与趵突泉一起,永远喷涌不息,永远滋养这座城市和人民的灵魂,引领我们的精神激浪奔腾——向着辽阔深邃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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