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身后叫我的名字 杨克和现代诗选
陶瓷城
岁月熏黄的照片里
古窑的轻烟已经静止
博物馆的红唇仍在说瓷
燃烧的泥土与梦想
陶罐盛着祖先的荣耀
那么多古玩结识了新颜
造型、质地、构图与釉
商品、赠品、藏品及供品
淘宝者的目光布满了伪装
陶瓷的围城与围墙
浮华的瓷砖覆盖了贫穷
财富幻化成魔力的手指
陶瓷的碎片如丢弃的种子
在这片土地上随意闪光
我是否过于留恋瓷器的阴影
那片先人曾经的天空
他们勤劳、隐忍甚至盲从
手中始终是一只易碎的碗
我习惯并依赖于陶瓷茶杯
常常以它的朗润掩饰内心
每一次倒水都是那么谨慎
却总有难言的心情纷纷泛起
黄桑桥
在一座城市的记忆里,这个名字
常常被雨水反复打湿
它已经无法承载更多的历史
却深深地沿袭了,一个古老的
地名
那么小,几乎被那些彼此疯长的高楼淹没
成为难以夸张的微型地标
而那些地摊、烟火、葱香及喧嚷
仿佛啤酒泡沫般悄悄挥发
青春是不可复制的,包括生命和艺术
我们的激情,在岁月中渐渐磨蚀
而朋友的杯盏,碰撞之间
还是那么响亮,记忆埋进大脑的沟壑
城市的灯盏却越来越浮华,远
山里
仍有为生计而艰难奔波的乡亲
虚名与逐利,绝不是艺术的核心
只有亲情与友情,被爱放大
黄桑桥——那么短,那么低调
却比我们的生命漫长
茫茫人寰中,我们是一粒微尘
在苦难中生长和静静地熄灭
多少年后,物是人非,有人已经远走
我们始终不知道,那些真情
那些膨胀的精神,是否还在
黄桑桥的上空萦绕
张店中心路
小城最初的新娘,兀自在原地
衰老
皱纹随老钟表店的滴答声累积
最终流淌成内心悲伤的水
排水道口布满潮湿的厌倦,
门牌被一次次刷新
我喜爱的老书店,也脱下艺术的礼帽
向一堆银子致敬。旧时相识
谁还在背后喊你的名字
所有的内存被重命名,被出卖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在边缘哭泣
而那些法国梧桐仍怔怔地站在路旁
做着失声的梦,黄昏挂在树枝上
它们那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渗透进了我的血液里,愈加斑驳
我曾无数次在这条河里散步,
也曾
独自狂奔,树木纷纷在记忆中
倒下
阴影迅速碾过肉体。那条支流
那条熟悉的小巷和丢不掉的门牌号码
让我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爱情
慌张的城市,莫名的中心路
终究难以摆脱自身的宿命,旧友已四散
栖于城市更为新鲜的枝条
尖锐的思想也渐渐迟钝,拖儿
带女
像兔子一样惊恐地觅食,孝敬
老人
并诧异于他们对自身苦难的感恩
以及对国外事件的愤愤不平
我们都未曾真正想过,中心路
是否给我们带来了松散的意志
中心路,我依然呼唤过去的名字
它却像一些曾经喜欢的诗行
躺在古旧的书摊上渐渐发黄
沂源道中
山势依旧,从后视镜里败退
薄雾悄悄撤销了伪装,日光
傲慢在群峰之上,苍白的笔法
描摹着轮廓,阴影缓缓移动
飞轮穿行在黑白木刻之间
弯曲的道路承载着千年的岁月
在眼帘背后,我温习熟识的面孔
大山的褶皱处,却时常隐现着
低矮的房屋,单调的村落以及
劳作着的身影,他们的脊背
呈现着贫穷的曲线,黝黑、孱弱
荒芜的心在石头里顽强地挣扎
电线杆是僵硬的树,它的果实
仍无法抵御巨大的黑暗,苍茫的原野
胆小的村庄,离帝国辉煌的灯火
竟是如此的遥远,而我却那么急于
扑向大地的内部,小河委婉的流水
表达了一颗十分脆弱的心情
毕竟隧道给予的昏暗是短暂的
一个光阴转换的象征,蓦然间
山梁上有了刺目的抽搐,我看到
黑暗中的花瓣,被绿风缓缓地打开
仿佛许多美好的传说,自由飘散
遮蔽了一双模糊的眼睛
法国梧桐
手牵着手,挺立在路旁
已经那么多年,也许忘记了
这座城市,曾经的名字叫做
本土植物的黄桑店。熟悉而又陌生啊
纵横排列的异乡客,十分顽强地
适应着不同的水土和大致相同的风雨
竟默默地扎下了根,日渐葳蕤
挺拔
绿荫扩展为巨大的伞盖,让匆匆行人
不再承受烈日,以及突然而至
的雨
容忍那些喧嚣、拥挤、反反复复的尾气
而我一次次从你们中间穿过
生存或者追问,随遇而安
在岁月的沧桑中不屈地成长
我明白,世上许多事情是不
公正的
却依然相信着爱、春天和秋雨中的忧伤
固执地享受孤独中的美丽。而当深夜
路灯,把我踯躅的影子扭曲又
拉长
又是你们,默默地给了我包容的温暖
周村大街
大街其实不大,几百米
化石般的遗存
醒目地躺在周村地图上
而在大地的手掌里
它是比烧饼上的芝麻
还要微小的颗粒
大街曾经很大,一些布店
牵着长长的丝绸之路
一些银票,催熟了
东方树枝上的累累果实
甚至英美、南洋的烟草
也在这里飘出袅袅的姿势
没在大染坊里呆过
怎敢去旱码头上徘徊
煮锅里有碰撞与融合的风味
茶庄里有古典和清新的幽香
书社里《聊斋》的墨迹未干
人鬼并未了结命定的情缘
是什么打破了以往的平静
纷纷来追寻时代与历史的感应
皂角树下,免税的石碑无言
票号门前,坚守的石狮不语
袁世凯从这里定制的皇袍
早已化为瞬间的泡影
大街如今正在扩大
不停地蔓延,滚滚流淌
直到大地上许许多多地方
白银的光泽渗入人的骨髓
谁还独自坐在往事里,打量
纷纷飘落的宁静月光
你是否作为一个游人
从周村大街上进进出出
历史与现实隔着一层门帘
回首之间半梦半醒
状元府前留个纪念
脸上挂着沉甸甸的表情
花山
村姑般羞涩,默默躲在城市的
背后。风轻月影的往事渐渐剥落
四季分明,沉寂、萌发或者蓬勃
循着万物建立的秩序行走
火山岩过滤了有益的水,清洗
内心
以持久的荒凉等待人类的觉悟
土壤和空气里残留着异味
谁在受伤的山体前沉默不语
庙会是一种非同寻常的热闹
更多的人并不懂得寺庙的意义
他们纷纷来这里叩首、焚香
祈祷里交织着世故与功利
其实那些山石草木才值得敬畏
在秘密的枝条间,打开寂静的心灵
你会听见神祗娓娓道出的秘语
仿佛无意间获得了永恒的指教
迎春花、蔷薇、广玉兰拉开了春曲
银杏、五角枫黄栌们招展到秋暮
一个小小的自然地理。不难想象
人类在逐利中曾经遗失了多少风物
那就躺在洋槐树漏下的斑驳光影里
被时间遗忘,被自己和彼此融化
任星沉雨落,任漫漫秋色长天
沿着山势自由自在地滑翔
中心医院
从产科到太平间
距离能有多长?一个生命
从诞生到消亡,往往
就在这里完成
雪白的墙壁、衣帽、口罩
平静的床单下有一颗
不平静的心,病中的思索
更接近真实的生命
婴儿的啼哭及大人的呻吟与啜泣
混合着来苏水的味道。血液
世界的创伤、骨折、恶性病变
渐渐淹没了往日的笑容
生命的确值得对待
从听诊器到核磁共振
每一个器官都有对应的敌手
心电图是一条恐怖的直线
医德与良心被高高悬挂
一滴一滴缓缓流入内心
证明这座楼的高度,无耻的心
会在人道的X光片上显出原形
苦难的肉体和荒芜的精神
都需要救助,中药与西医
对于疾病都是一种被动
什么才是人类持久的疫苗
一个纯洁的生命与灵魂
并不惧怕自然地衰竭与老化
都因为那些形形色色的毒素
将你折磨成这般模样
医院的门诊大楼如此高耸
也不能遮盖它能力的十分有限
我从门前走过时并没有些许恐惧
而是内心涌起无限的忧伤
潭溪山
这片山水,在岁月的角落里长久地缄默
石头上长出的风景,收藏了许多隐秘的故事
十分遥远的记忆沉淀于玄武岩中
而明清的风云镌刻于石头的表面,仿佛
昭阳太子树荫下的目光,依然仰望云端
唐赛儿起义的马鸣,持久悸动着崖畔的苍鹰
这片山水,折叠着最初的记忆,石沟村
躺在潭溪山的怀抱,石头的屋子阔叶般散落
石头的词语柴草般堆积,遍地淳朴的诗行
溪流,苔石,熟稔的山坳、小道与树木
山泉里有母亲的倒影。从我的第一声婴啼
到少年的种种懵懂,全都萦绕在它牵挂的炊烟里
这是我唯一不能舍弃的村庄,在静寂中入眠
早晨轻轻揉开启明星的睡眼,那么干净,那么慢
一切如流水般天然。贫穷,忙碌,蹲守四季
微不足道的生息,执拗地繁衍,家族与血脉
坟茔的流线与黄昏的山影,竟是那么呼应
鹧鸪的叫声虽然忧伤,却浸透着美感中的悲凉
山水有着本质的脆弱,在尖锐的时代难以言说
焦虑的喧哗,呼啸的污浊,驱逐着清新自然的风
自山谷的外围节节败退。游人在这里吹散了耳鸣
分裂的精神被澄澈的溪水弥合,卵石般圆润
我却找不到丢失的记忆,一切皆可包装成商品
如此纷繁的脚步,踩疼了我童年青草般香甜的梦
孝妇河
一个妇人躺下来
河流在温婉中不屈
孝道的传说泅渡于水中
一轮捞不起的圆月
哭诉,河床的千年心事
灾难中的美满
故事渐渐泛黄
漂洗的衣物已经褪色
乌鸦散落于河滩
期盼新的雨季
将沾满夜色的肉身
和原罪,一并洗刷干净
身体里跳跃的鱼
已经再次产卵
蝌蚪丢掉有毒的尾巴
鸟群惊飞
掠过瓷的碎片
和村庄疲倦的目光
漫长的回归之路
加剧了鹅卵石的圆滑
浑身透湿的人在狂奔
穿过废弃的工厂、街道
以及冬日河岸
颓势的景色
庙宇肃穆
雕像端坐源头
现实的掌纹被打开
泄露眼前的秘密
大门朱红,虚掩
深藏着最初的乳房
齐长城
荒峦之间,江山破败
那些石头似乎已经衰老
夕光中呈现固执的一面
石头的性格不易模仿
有根的石头,牵手的石头
久居险要的岁月不倒
顺势占据的高度
承袭了太多的赞美
威严自奴隶的脊梁上登高
君王总爱在石头里做梦
城垛上的烽烟
铺展开辽阔的脆弱
蚱蜢跳跃废墟
飞鸟掠过历史瞬间的影子
一路坍塌的心理底线
不安并未退还给历史
粗砺的大地上
还有多少旧迹未被遗忘
孔子闻韶处
华丽的建筑陷进肉里
古碑躲避于灰色的院落
逃亡者仲尼
凝固在齐国的墙上
箫韶推开肉身
灵魂飞舞
编钟敲击八方
石磬回应自然
宽大的衣袖
被轻风鼓荡成翅膀
故国的浓烟散尽
化蛹于春秋,翩然如蝶
不知肉味的人
挥洒精神的蒲公英
根植大地深深的裂隙
树枝交错为千年树冠
乘凉者列队,身份显赫
一个教书匠的想法
自此被反复打扮
杨克和(1959.5——2014.7),淄博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诗刊》、《星星诗刊》、《萌芽》、《作家》、《诗选刊》、《绿风》、《诗歌报》、《扬子江诗刊》、《山东文学》、《时代文学》、《诗歌月刊》等报刊;著有诗集《极地》、《倾斜的风景》、《天齐长风》、《潜流》、《杨克和诗选》等七部,出版散文集《守望与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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