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有泉,泉上是柳
○王光福
树里边最为婀娜多姿的,莫过于柳。中国最早的诗集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佳句,最为东晋的佳公子谢玄所称道。在这两句诗中,柳絮和雪花并提,不仅仅是为了表明时间上的春冬交错,更重要的是想显示画面上的双重叠印效果:柳絮与雪花共舞,那是何等凄美啊。柳絮和雪花在形体和舞姿上是极为相似的,东晋的才女谢道韫面对纷纷的雪花,不就说出过“柳絮因风起”的名句吗?
水里边最为款款多情的,莫过于泉。《诗经》里有关泉的诗句,我们且不去说它。宋人欧阳修“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及王安石“其下平旷,有泉侧出,而记游者甚众”的句子,应该是我们都倍感亲切的,更何况还有东晋陶渊明的“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陶氏这里“欣欣向荣”的“木”一定是柳树,因为其宅旁正有性格鲜明的五棵柳树在绿绿地招摇着醉态呢。
我在书上或在地上,见过许多柳,也看过很多泉,但最为风光旖旎、姿容婉媚的柳与泉的完美结合,莫过于淄川蒲家庄以东聊斋园内的柳泉。
每一个对蒲松龄怀有景仰之心、对《聊斋志异》怀有崇拜之心、对聊斋园怀有思慕之心的淄博人,对柳泉这里依依的杨柳和涓涓的泉水,大概都早有耳闻、曾经见过甚或多次接触。可是,未必人人都知道它的历史及其与蒲松龄的关系。三百多年前,没有摄影机、没有照相机,蒲松龄仅凭一支笔,用嘴唇轻轻吮一下尖尖的羊毫,在清澈的泉水中一蘸,眼前就晕染出一片片青绿的柳色。然后,他把它折叠起来,先放在胸口上增添一点体温,接着就封存到了聊斋文集中。胶卷变脆了,照片暗淡了,柳泉的那时景色,虽然历经沧桑却丝毫没有褪色失神,依然是湿漉漉、热腾腾、鲜艳艳的。
有一位高僧要募集钱财修建龙王庙,为民众祈雨提供一个理想的场所,庙址就选在柳泉旁边,为此,蒲松龄写了一篇《募修龙王庙序》。“水清以冽,味甘以芳,酿增酒旨,瀹增茗香”,用眼看清澈见底,用手试寒冷透骨,用嘴尝甘甜醇美,用鼻闻芳香沁怀,用来酿酒酒味增厚,用来沏茶茶香飘远。“深丈许,水满而溢……故土人又名满井”,任何井里都有泉水,但泉水自井口溢出而流的“满井”却不多见。“泉涓涓自流……汇者渊之,流者溪之,夏潦秋霖,客水相续,则泱泱然河矣”,泉水长流不断,停留的地方形成水潭,流经的地方形成小溪,夏天秋天雨水大了,别的水流也加入进来,就形成了一道泱泱的河流。“兰若外为泉,泉外为河,河外为山,山族而居；每坐泉上,小山簇簇,作儿孙罗列,圆如米聚,方如印覆,削壁开,丹嶂立,杂以垂杨绿柳,萦青缭白,浑无断际”,寺之外是柳泉,泉之外是河水,河之外是青山,山似聚族而居的人家；每每坐在泉旁眺望,小山一簇一簇,就像儿孙般罗列眼前,招人喜爱——圆的像颗颗米粒、方的像枚枚印章,壁直如削,峰峦峭立——再加上垂柳绿杨,就像青白缭绕的一幅画,浑然一体,毫无空墨断笔之处。“河之阴一道,通南北往来,解赏者辄坐流连。冬之日,甃石为燠；溽暑行人,望泉投止,脱汗笠,解衣罥柳腰,则饮、则浴、则憩坐；坐顷,风飗飗,泉泠泠,自谓予蓬莱不易也”,小河的旁边有一条道,南来北往的人都从此经过,有雅致、懂欣赏者,就坐在柳泉旁流连忘返。冬天,泉水暖暖的；夏天,过路的行人都到柳泉旁,摘下斗笠、脱掉汗衫,挂在柳树上,然后到泉边饮水、入河流洗澡或静静地坐着歇息；不一会,凉风嗖嗖、泉水泠泠,暑热就消褪了。蒲松龄说,就是给我一座蓬莱仙阁我也不换啊。
经过有志僧人的多年募集,龙王庙终于建成了。蒲松龄又写一篇《新建龙王庙碑记》。其中说:“泉旁有古柳,围以丈计,岁久中空,渐为无赖者薪之矣；赖吾祖侄汥、隰、淳等,植柳二十余株、柏四株,余为物色线柳四株,以点景色。”柳泉旁原有一棵古柳,一丈多粗,年老而中空,被无赖者砍去烧了火；蒲松龄的本家侄子蒲汥、蒲隰和蒲淳,为了使柳泉名副其实,又种了二十多棵柳树、四棵柏树,蒲松龄也从别处物色来四棵线柳,以点缀柳泉风光。柳泉是蒲松龄的别号,没有柳的泉和没有泉的柳,都不能让柳泉居士心里熨帖。写这篇《碑记》的时间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这一年蒲松龄六十四岁,仍在数十里外的王村西铺坐馆授徒。他不但写文章纪念,还亲自物色名贵的线柳带回家乡栽种,可见他对柳泉之爱是既深且厚的了。
如今,我们在一场迟到的春雨中也来到柳泉。坐在柳泉旁,就好像坐在《诗经》里；坐在柳泉旁,就好像坐在谢玄、谢道韫、陶渊明的身边；坐在柳泉旁,就好像坐在欧阳修的醉翁亭下、王安石的褒禅山上；坐在柳泉旁,就好像看到蒲松龄带领子侄一锹一锹栽种线柳,一桶一桶从柳泉汲来泉水,深情地浇灌在柳树的根上,没有人和他们合影留念,他们做得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柳下有泉,泉上是柳。柳媚泉幽,是一幅画,供人前来观看,更是一卷书,供人在案头翻阅,更希望有缘者来到聊斋园,让泉声和柳色亲自告诉你它们的前生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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