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的声音(节选)
我是七岁半跟着母亲来到银川的,是从浙江坐船,然后火车,然后汽车,然后火车,在很深的夜里抵达的。我父亲骑着一个大自行车来接我们,很远。到家后,我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我推开门,傻了:土,一望无际,我住的院子就几排平房,是这个叫新市区的地方唯一的氮肥厂家属院。一个月之后,我就一口的本地普通话了。在我们家属院到工厂之间,有一片田,不太肥沃,热天里总是一股子粪味儿,总是见一些宁夏人在那儿种地、忙碌,偶尔在黄昏的时候他们会远远地心不在焉地哼几句小曲。可是我总不见地里长出那些浓绿的庄稼,它们总是半黄半绿的。
2000 年之前,我组了个乐队叫“透明乐队”。后来我解散了这支乐队,到了北京,想成为一个很牛的吉他手,但是我在北京没待住,又回银川了。我想一个人做音乐,就自己写了很多吉他曲,并且在银川的体育馆开了演奏会。
在那之前有一次在朋友的家里,听到一张田野录音,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起来了小时候那片田,人们在土房边偶尔唱起的歌子。别的旋律都没有印象了,有一句因为后来被很多人经常哼唱,孩子们、农民、歌舞团等等,这句歌是:宁夏川,两头尖,东靠黄河西靠贺兰山,金川银川米粮川。我忽然觉得,应该有真正的和土地有关联的表达,才能保住民歌的本质。我后来去了更多的地方才知道,在我们宁夏,除了银川平原附近是鱼米之乡,在银南和银北的很多地方,更多地方都是多年干旱,却有很多地方的地名和水有关系,比如,大水坑、喊叫水、草泥洼……尤其喊叫水,这样的名字,我不知道别人看了有什么感觉,我觉得很苦,怎么可能是金川、银川、米粮川呢?我就接着写了这样的词:“宁夏川,两头尖。糜子黄,山丹花开,黄河的水流富两岸,盼只盼那个吃饭不靠天。”我觉得顺着这个旋律应该有一个副歌,就编了后面的段落。然后在那场演奏会上,我唱了这首歌,很多人听懂了,他们在座位上一起唱了起来。
演奏会结束后,我觉得自己应该了解身边的民间音乐。冬天,我通过打听,去海原找花儿歌手马生林。马生林是海原县最有名的花儿歌手。春节嘛,大年初七,银川街头鞭炮声稀疏,我们穿过静谧祥和的清真寺,穿过庄子路口的那口水井,穿过土黄色的土房,来到一个围墙有个缺口的土院子。当时老人已经七十了,声音到底不年轻, “二尺八的棉帽头上戴,恐怕北山的雪来;尕妹是牡丹花园里长,二阿哥是空中的凤凰, 悬来悬去没妄想,吊死到牡丹树上……”当这段旋律从他的喉咙中发出时,还是被震动了一下。那是从风干的黄土里生长出来的声音,和我想象的不一样。老人的眼中有一些潮湿,他花白的胡子随着每一句旋律的尾音颤动,我就坐在铺着褥子的土炕上。这个老人就那么唱着,孩子们围在他的周围,他在唱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牵着其中最幼小者的手,而孩子们尽管嬉闹着,声音弥漫在这半明半暗且简陋的屋里。院外分外整洁,农具摆列有序,黄土的光泽在阳光下有些刺眼。我好像忘了来做什么,我当时注意的是他和孩子们之间的那种很自然的动作,一个老人,孩子们围着他,在唱着属于他们的歌,像一棵老树,旁边是叽叽喳喳的小鸟。我知道了,噢,这就是他们的生活。
那么还有多少人可以像前面马生林老人那样生活呢?一个老人,安详地唱歌,他的子孙依偎着他,安详地吵闹着,这一切一切都是土的声音。那一天黄昏,我经过北京四惠交通枢纽,用我的“爱疯四”拍下了一张图片,一望无际的车龙,看起来很光鲜辉煌,好像能看见每一个铁壳子里藏着一张焦躁的脸庞,被挤在高速路上,我管这个场景叫“倦鸟”。但是我们真的能回到家里吗?这时候,我们的民歌该怎么唱?
祝我们好运 !
——本文节选自苏阳著、中信出版集团出版的《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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