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家乡事,品故乡情


远去的背影

玉林日报 2012-12-24 04:08 大字

来到这个世界,我们与绝大多数人擦肩而过,只有某些缘深之人,成为我们的亲人、邻里、朋友和师长。师长对我们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以自己的生命之烛,照亮了我们蒙昧的心底。如今他们已一个个转身离去,留下的只是渐行渐远的背影,令人偶一追念,便已双目迷离、满腹嘘唏。 

周宏——是真君子自谦谦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30多年前,我坐在排练场一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像拦开了一扇扇金黄色的屏风,演员们在屏风间进进出出,背台词,做动作,秀表情,脸因着位置的变化而时亮时暗,恰如穿越在不同的时空里。旁人告诉我,这个小戏的作者就在旁边,他叫周宏。

那个是皮肤白皙的中年人,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神情谦和,典型的读书人模样。排练不时被导演叫停,作者趁机提出改进意见,温和中还带上征询的一句:是样个得冒?——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典型的玉林方言,意思是“这样可以吗”。

周宏老师是玉林人,是新中国一手培养起来的大学生,“文化大革命”将他抛到了社会的底层,几经挣扎,才好不容易调回县文化馆。当时他主持县里的文艺刊物《绣江》,办得很受读者欢迎。我第一篇小说经周老师之手,就发表在《绣江》上,这大大坚定了我写作的信心。周老师不算才情横溢,但根基扎实,对我和青年作者们讲小说的起承转合,讲散文的红线串珠,其四平八稳和认真缜密,对初学者无疑是坚实的扶助。

在他的鼓动下,我从学校调到文化馆,和他共事了大半年,一起编刊物、编节目、写小说、办笔会,到印刷厂跑校对,看他临池挥毫,看他刻制印章,那种春风骀荡、如沐甘霖的日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调到《金田》杂志工作,周老师也当选为县里的领导。大家都在为事业忙得不可开交之际,突然有一天,听说他脑袋里长了个东西,在南宁动手术。我赶往南宁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头上包上了厚厚的纱布,神态平和地望着我,虽然口不能言,眼睛里却充满了叮嘱和期许。

术后他的神经受损,话语不清,手脚不灵,写字也变得格外艰难。但他并不气馁,顽强地做着各种锻炼,机能神奇地一点点恢复起来。他又练起书法、写起文章,书风依旧秀美,文字依然流畅,他写的名人传记《风子传》,在《玉林日报》上连载,引起了读者的关注。他以一介文士的坚韧,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喝彩。

只是没想到,一直照顾他生活起居的师母,或许因为多年劳累过度,先他而去。我再去看周老师时,他已行动不便,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不难想见,陪伴他最后日子的除了书报,就只有落寞和回忆了。人一生确实可战胜许许多多东西,但最后战胜不了的,大概还是自己的宿命。

 路丹——战士总是昂藏的姿态

他的一生,一直是昂藏的战士姿态。

早在中学生时代,正值国共两大阵营生死决战之际,他满怀救国热情,积极参加地下党领导的学生运动,为反动当局所追捕,只好逃往游击区,成了一名战士,这番经历,四十多年后使他成了离休干部。

他本名李玉荣,笔名路丹。老李终生追求进步,但党龄却不长,只比我略早三几年。之所以如此,还因他供职于《大众报》时,在那场席卷全国知识界的大运动中,说了些过激的话,被内定为中右——这个结论他自己一直不知——他被戴上大红花,被敲锣打鼓送下乡去工作,还深感自豪。待他知道真相,已是年近花甲之龄了。

公正尽管来得很晚,但他依然豪情满怀,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钟,分秒必争地向前跑着。他的办公桌是一张旧乒乓球台,上面分类摆放着来自全国各地的稿件,像一畦畦耕地,长着稻麦黍稷,他则成了勤奋耕耘的农人,从选稿、修改、排版、校对到插图、版式,都要亲力亲为,那份充沛的热情,让年轻人都自感不如。

他为刊物定下了敢爱敢恨、推陈出新的宗旨,敏感捕捉着时代的征候,大胆推出了许多新人新作。诗人杨克那时还在大学里读书,写来一首《红卫兵忏悔歌》,一经《金田》刊出,犹如石落深潭,激起很大的反响。由于办刊的出色表现,他荣获了广西首届文艺创作铜鼓奖的编辑奖。

平日里的老李是个慈和的长者,经常请年轻人到他家吃饭,亲自下厨做上可口的饭菜,让刚刚从饥饿年月里走出来的单身汉们感到了美食的滋味和家的温暖。周末,他还带领我们骑上单车,到玉林周边的龙岩、龟头岭等山野去远足,去领略山川的雄峻和原野的明丽。高兴时他就唱上几句,当然都是老歌,尽管有点跑调,但他不以为意,兴起而歌,兴尽而止。

他善书法,自学成才,能写一手漂亮的毛体,写信也多用毛笔写就,那灵动秀气的行书,令人一看就爱不释手。我多次恳请他惠赐墨宝,他却一再推辞,自称不敢示人,终成广陵之憾。

离休之后,他依然未减那份热诚与勤奋,为《玉林日报》当了多年的编外校对。在离休干部小区里,他办起剪报栏,向邻居们及时转载时事新闻、政策解读和养生知识。我每次去拜访他,他都会兴致勃勃地纵论天下大事,说到不平处,依然是一副激昂的神情。休闲中,他在楼顶上种起了蔬菜,那数十平方的人造土地长年绿意盎然。有一年,他的楼顶菜园南瓜丰收,一下收获了上百个,送了好些给我们分享。

和平的时代,渐渐平和了老李的性情。在非常年代,他绝对是个热血汉子。“文革”中,造反派押他去枪毙,他一路高唱国际歌,高喊共产党万岁,枪声响过,他没有倒下地去,原来,那只是造反派故意吓唬他的假枪毙。

 李竑——耿介过人总伤身

李竑是我的容县老乡,在我出生之际,他就已扉声八桂文坛,但直到我开始写小说,对他竟还是一无所知。其中原因,一是自己孤陋寡闻,二是他已被封杀多年。

他给人的第一面印象有点凶:脸部起伏不平,嘴巴大而突出,嘴角下拉,鼻唇沟很重,这种相貌本应属于武夫,但他偏偏是个文人,一个写过不少小说的文人。

李竑是个真正懂得小说的人,品评别人的作品往往带着行家的精准和尖锐。我第一次到玉林参加创作笔会,从南宁下来给我们讲课的,就是老乡作家李竑。他谈到我不久前发表在《广西文学》上的一篇小说,写“文革”中音乐家的遭遇,老李给了小说以积极的评价,说到编辑在审阅这篇习作时,因为拿不准小说里涉及的音乐知识,还专门送给艺术学院的老师过目,终无大碍。这让我深感欣慰,写作信心倍增。

李竑的耿直就像刀锋,本来无意伤人,但偶尔寒光一闪,还是灼痛了别人的眼睛。当年就因耿介直言,他被下放到大容山林场长达20多年,待他再次回归文学界,昔日的青年才俊已变成两鬓斑白的汉子了。记得有一年广西作协换届,他提出要竞选作协主席,向大家散发材料,这自然只能无果而终。即使如此,他那份滚烫如火的热情,还是深深烙进了人们的脑海。

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群情激昂而又狂飙突进,人们无论在金钱财富还是知识名望上,都站在空白的起跑线上。李竑拿着南宁众多容县老乡从牙缝里省出并募集起来的数万元(当时绝对是个天文数字),跑到北海的海滩去养螺,企图为乡亲们打开一条发财坦途。只是没想到,又是一夜之间,不但财路无法打通,所有投资还都打了水漂。血本无归的李竑回到南宁,众人的疑虑和侧目顿时犹若冬天的寒风,铺天盖地而来,即使他再怎样耿直和坦然,也是很难从容应对的了。

后来,他又想搞发明,靠着自学的电子知识,终日醉心于拆拆装装,家里活像挨飞机轰炸过的工场,最后什么效益也没产生出来。再后来,他以养螺的经历写了一部长篇,《广西文学》选登过部分章节,他是否完成了全部书稿,我不得而知。屈指算来,他离开这个世界已有十余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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