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老石匠
老家在栖霞，一个三面环山的山村，房子是石头盖的，院墙、地堰是石头垒的，大街小巷是石头铺的。修房造屋、建筑堰塘沟渠，垒砌梯田地堰，都需要石材，村中出了不少开山采石的石匠。在记忆里，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前的农村，天天都可以听到开山放炮和打钎号子的声音。
村里会打石头的人很多，正经拜过师的带班石匠师傅，要数杨忠田大哥和牟振德老侄。数不清他们开过几个石窝子、打出过多少方石头，反正南榆疃村里老房子的石头几乎都留下了他们的手印；大坝、地堰石墙中都能找出他们开出的石头。
我与杨忠田大哥同在一个生产队，1964年暑假，回村参加劳动，生产队长安排我和兽医牟宝田老侄跟杨大哥到南塂上给生产队凿挖地瓜窑子。要在山坡顶上找一块合适的地方，向地下凿挖一个大约直径1米左右、七八米深的圆井，在井底四边向下斜挖四个大的储藏室，用来储藏地瓜种。石匠大哥用手锤、錾子凿挖，我和宝田出碴打下手。30多天里，除了干活，休息时便听杨大哥讲石匠们的那些事。
我原来以为只有木匠的祖师爷是鲁班，听杨大哥说，石匠的祖师爷也是鲁班，而且石匠还是鲁班的大徒弟。他讲了一段有意思的民间故事：传说鲁班开石不用凿子，他有一个得自上天的墨斗，具有神力，只要用墨斗线在石头上一弹，一夜之后，石头就会从墨线处裂开，省了石匠的劈、凿之力。话说一日鲁班正在教大徒弟开山裂石，墨斗没有水了，鲁班让大徒弟去打一点山泉水湿润一下墨斗。水源地很远，大徒弟走到半道，又累又饿，就到路旁撒了一泡尿放在墨斗里，原路返回。鲁班用这“墨斗”弹石，第二天，山石居然没有裂开。鲁班大惊，因为石匠徒弟的一泡尿破了灵气，毁了宝物，鲁班生气地说：“你的懒惰使你和你的徒子徒孙世代都要付出汗水才能填饱肚子，石匠活该累死！”农村也的确流传着一句“累死的石匠”的老话。石匠实在是三十六行里最艰苦的工匠。
当石匠，起码得是力气大，这门硬手艺，同时也来不得半点怠懈。偷懒治不了石头，石匠终日在山上劳作，没有过硬的本领和技术，要想从悬崖峭壁的山崖之上开采出一方方石头来，谈何容易！白天采石，晚上还要把磨钝了的钢钎、錾子等重新打制好，不能耽搁了第二天使用。
石匠这一行，有很多的规矩和讲究。石匠信奉的是石头神，每逢正月初一石头神的生日，石匠们都要祭祀。此外，每当开采新石场，先得祭拜山神，请受惊扰的山神原谅，保佑开石顺利、安全。由石匠中带头的师傅率众人烧纸上香敬酒叩头，然后唱开山号子：“手拿大锤来开山，拜敬山神众大仙。先烧香纸后敬酒，讨得山神心中欢。叩头乞求神保佑，顽石不抵锤和錾。打开顽石十八片，盖出新屋再敬仙。”开山放炮，有严格的操作规程，炮眼的深浅、装药的多少、导火索的长短，都有讲究。
好石匠，要有好的“石感”，对大石块的纹路走向的判断要准确。忠田大哥说，他刚学徒时，开石找不到感觉，拼尽全力甩大锤，也整不开一块石头。师傅过来对他说：“这不行，你要学会用气，不能死用力。”说着，便给他做示范，“哟嗬———”一声，大锤举在空中，“嗨———”的一声，大锤落在了锲子上，只听“当”的一声响，大石应声而开。当个好石匠，必须大力配之以巧劲。我和忠田大哥一起干活的时候，只见他一手握錾子，一手抡手锤，“叮咚、叮咚”，锤不离錾，轻松自如、铿锵有力。我佩服地说：“你真行，不用看也打不到手上。”他说：“这叫熟能生巧，练出来了。你拿钢笔写字轻松自如，让我拿笔写字，可就不那么轻松了，手还会打颤。”石匠的用具大部分要自己打制，家里备有铁砧、铁锤、火钳、风箱等工具。不仅打制，淬火更是一门技术，钢钎、錾子等，要硬而不脆，利于与顽石搏斗。
忠田大哥告诉我，别看石匠是粗人，实际上粗中有细。采石场上，开山放炮，撬石出料，抡锤破石，除了钢铁就是硬石，安全最重要，不小心会有坠崖、石砸的危险。放炮过后，是最危险的阶段，要先弄清楚有无哑炮，若是遇上哑炮，先要观察和判断石炮确实不会爆炸了，才可以进到现场排爆。每次，他都是第一个进入石坑，把所有险情排除后，才让其他人进坑作业。忠田大哥说，安全责任大如山呀，他自己经历过不少险情，最自豪的是，干了一辈子石匠头儿，只要他在场，就没出过事故。忠田大哥说，当石匠的都能吃能喝，要吃垫饥的饭，饭顶不上，劲就出不来。石匠大多喜欢酒。我们一起凿挖地瓜窑子的时候，宝田每次上工都要背着药箱，顺便为村民的猪打针，药箱里有一小瓶消毒用的酒精。忠田大哥累了馋了的时候，就会请宝田从瓶里倒出一点酒精，再兑上我从山沟提回来的泉水，一口喝下去，咂吧咂吧嘴说：“解解乏，也解解馋。”我问：“你不怕烧坏胃吗？”他说：“喝这点小酒，一干活，出点汗就没了，伤不到胃。”他说，在山上打石头，渴了喝凉水，痛快，解渴，冬天也不例外。习惯成自然，就是出门做客也从来不喝热水。
大凡手艺人都有与对手比试的经历。忠田大哥说，任何时候都不要门缝里瞧人。有一次他带着徒弟到外村朋友家帮忙，和当地的石匠相遇。当石匠的，很少有个子瘦小的。休息时，忠田大哥的一个徒弟见那村的石匠头儿个子瘦小，争强好胜的劲就上来了，非要跟人家掰手腕。想不到，个子瘦小的石匠头儿，连赢三局。对方一片欢呼起哄声，提出让两位师傅比试。无奈之下，忠田大哥只好应战。一上手，就感觉到对手的确是有把子力气，但他感觉自己能胜。于是攒足了劲，先胜一局，第二局，相持半天，就让了对手。第三局就故意挺住了，既不让对手扳倒，也不急于把对手扳倒。对峙中，忠田大哥说：“算了吧兄弟，平局吧。”于是两人握手言和，双方都保全了面子。
山村两位有名望的老石匠都已经离世，人们说他们到天上去开山劈石修天宫去了。他们的沧桑人生，就像黑白照片一样，深深地镌刻在我脑海中，长留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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