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姨姑奶”
□张景芬读大学本科时,我曾数次聆听来自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华裔学者唐德刚教授的讲座,后来又读过他撰写的《胡适的自传》等著作,对其融合古今和学贯中西的学养,印象至深。谈到胡适,唐先生说:“‘胡适’这两个字,在近六十年来的中国,可说是一切‘新’的、‘洋’的事物的同义字了。一提到胡适之,心目中的直觉形象,总是一位西装革履、金边眼镜、满口洋文、风度翩翩的摩登学者了。”
然而,这样一位曾是新文化运动的代表性人物,其夫人却是一位小脚妇女。唐先生觉得“把‘胡适’和‘小脚’放在一起,真是太不调和”。后来,当唐先生在胡家见到胡适夫人时,有如下描述:“二十多年的神秘感,一刹那间,全盘消失!站在我面前的不是白毛女,而是一位圆圆胖胖的十分祥和的中国老太太。这样的老太太我实在看得太多了。笔者是在一个农村大家庭里长大的;外婆家、姑母家、姨母家也都是大家庭。……对一些农村大家庭中长大的男孩子来说,这批重男轻女的老太太们,实在太可爱了。她们那些‘小脚’在我看来并不十分‘丑陋’或‘落伍’。相反的,那是孩子心目中温和慈祥的象征。”
唐先生接着还给我们记述并传导了这样的信息:一是在他所生活的女人世界中,母亲的角色同祖母辈的祖姑母、祖姨母,母辈的伯母、婶母、姨母乃至乳母、保母等不同,母亲同父亲站在同一立场,是一家之长,代表家族理性,是孩子当然的监护者,确保孩子成长,为的是老来有靠和延续祖上的香火,在事关后代安全的原则问题上态度是严厉的。而家庭内除母亲之外的其他女性则不同,她们不掌管家法,而是家规范围之内的温和慈祥,孩子冒了险,但毕竟安全回家了,于是她们就用全部的温情庇护他免受皮肉之苦。二是这个温和慈祥的女人世界的特点就是宽以待晚辈,而且“絮絮不休”,有时“鸣冤诉苦”。
我曾写过一篇文章《幼儿成长的三个世界》,指出幼儿一般生活的三个空间,即父母世界、托儿所幼儿园世界和爷爷奶奶(包括外祖父、外祖母)世界。他们在第一世界被“管”,造就理性;第二世界被“关”,造就耐性;第三世界被“惯”,造就任性。由此也可以联系至唐德刚教授所说的那个除了母亲理性之外的女人世界,那是纯温情与柔性的世界。我们可以试着把偏旁带“女”字的名词排列一下,平辈的妻、姐、妹、嫂另当别论,长辈的奶(姥)、姑、姨、婶、舅妈当中,对温情的释放程度是有差别的,虽然都是亲属,但其中婶母、舅母是姻亲,而奶(姥)、姑、姨却是血亲,比前者更近一层。她们是母亲或父亲的血脉延伸,职能上则是他们的延长,如果说父母对孩子的教育是刚柔并济,那么,奶(姥)、姑、姨则纯是刚外之柔,红脸之余的白脸,暴风骤雨之后的和风细雨,激流之后的平湖。而那些通过婚姻关系自“外”而来的婶母、舅母等却隔了一层,她们虽也有温情,但“客”情成分较重,施放时适可而止,不似奶、姑、姨般的“絮絮不休”,因为“资格”不大够。
有趣的是,胶东方言在表达温情和柔性的女人气时,非常准确地选择了血亲关系中除母亲理性之外的“姨、姑、奶”三个字,语通神达,惟妙惟肖。然而,自上个世纪七十年的计划生育实行一胎化政策以后,逶迤四十载,家庭结构发生了重大变迁,三口之家的核子家庭成为主导形式,亲属关系中直系锐减,旁系萎缩,于是万户萧疏,独苗称“帝”,姨、姑淡出,温情阑珊,加之市场经济和城市化的潮流使人际关系趋向物理化,“今人交态薄”,拜金主义淡化了人情,却与一胎化后的家庭疏索两相呼应。今人云:市场如战场。中国的社会环境使男性成为市场角逐的主导,战场是男性的天地。在胶东,原先表示女性温情的方言“姨姑奶”在市场化过程中更是愈益偏向贬意,成了褒扬男子阳刚之风和贬抑女子阴柔之气的嘲讽语。
重男轻女仍然是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的精神残余,通过血脉传承以传宗接代,是中国人信念中根深蒂固的东西,它深深地浸透在民众的血液之中,直至近现代仍是许许多多中国百姓的潜意识。传承的载体是男性而非女性。中国文化传统的血脉传承导致重男轻女观念的弥漫,历经数千载而无变。
再联想到青少年时代参加的中学生运动会,全市各中学汇聚运动场,场面壮观,像是盛大节日。场上运动员在奋力竞技,场外观众则组成啦啦队,相互飙歌。比如一中这边由教师或学生干部带领,齐喊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四中唱歌数第一,四中———唱歌!四中———唱歌!”四中这边则相呼应:“七六五四三二一,我们不唱让给你,一中———唱歌!一中———唱歌!”一中这边又反唇相讥:“叫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像姑娘,四中———唱歌!四中———唱歌!”声浪此伏彼起,场面煞是壮观。几个回合之后,总是有其中一方合唱一曲,歌毕便声浪再起。在呐喊声中,大家不自觉地传导了文化传统中的潜意识:“扭扭捏捏”是属于女子的“专利”,也是“男子胸襟”的反义词。
“扭捏”一语原本指动作,指走路时身体摇摆,朱熹《答刘季章书》:“虽未相见,然觉得多是不曾宽著心胸,细玩义理,便要扭捏造作,务为切己。”《西厢记》:“外像儿风流,青春年少;内性儿聪明,冠世才学。扭捏著身子儿百般做作,来往向人前卖弄俊俏。”“扭捏”原也不分男女,在古代那样的男权社会,反而更多用来形容某类男性,但随着岁月的自然选择,“扭捏”由动作而被演变成心胸狭窄、故作姿态、矫揉造作的同义语,且多归于女性。这是道德演化的历史不公正之处。
一般而言,“大男子主义”的风行北方要重于南方,或者换言之,人们的生产活动越是依靠于膂力因而男性占优的地区,男权思想也更严重些。胶东历史上以农耕和渔捕为两大主要生产活动,这两种生产方式所造就的文化人格是自然之子,孔武有力,健饭豪饮,同江南的一些“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自是不同,加之儒家文化男尊女卑意识的浸染,这里的男权思想之在民间,非常自然,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烟台人贬称上述那种具女人气、时作扭捏状、男身故作女态的人为“姨姑奶”,称谓特别,大概独步华夏,全国再找不出第二份的。
辩证法总是要同人们开玩笑,社会上重男轻女之风越盛,被“重”之男的素质就越下落,而被“轻”之女的素质却越上升,不仅考入大学的性别比例女生逐年增多而男生逐年减少,就连传统上男性占优势的诸如法律甚至数学学科,女生的比例也在大大超过男生。在国际体育竞技场上,中国女队的成绩更是大面积超过男队。我的老朋友、颇具阳刚之气的农民企业家李德海戏谑道:“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现在的情况是:时代不同了,男的不行了。”这对现状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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