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八百六十六个圈儿

烟台晚报 2018-10-23 08:49 大字

张守仁

2008年11月8日,是我退休的第一天。从这一天起,我开始绕着南山的几座山头转圈儿,到今年9月底,已转了2866个圈儿,累计2.9万余里。

每日清晨5时,我从魁星楼脚下启步,向南途经梁家口,随后折向东,数着238个石阶,登上南山最高峰———烽火台,万家灯火尽收眼底。接着沿山脊梁向北,穿过五棵松和狼窝,翻越老虎顶,迎着东海初升的太阳,最终来到奶头山,在这里做操、压腿、杠上飞。7点开始下山,来到魁星楼,正好转了一个大圈儿。有山友用计步器测量,这个圈儿有10多里。我每日在日记本上写上日期、天气,然后就画一个大圆圈儿。还绘制了一张爬山统计表贴在书柜上,月有小结,年有总计,逐年累计,容不得一丝马虎。但有时也会为画圈儿做一些变通,比如,某日邀三五个山友,蹿出圈外,到深山老林里采摘野菜山果,来回10多里路,这一日,也会在本子上画个大圈儿。某日,与山友从市区来到新区的凤凰山,来回二三十里路,这一天,画一个圈儿就亏了,索性就画上3个圈儿,这个月的数字就很靓丽。有时回老家走七八里山路,这一日还画不画圈儿呢?心里犹豫,手抖动着,不觉画出一个椭圆形的圈儿,嫌不圆,描去重画,颇有当年阿Q 的遗风。

我与南山结缘,源于当年的一句谶语。

1979年4月,59岁的父亲扛着犁犋上山耕地,牛走到地头又掉头往回跑,父亲一路撵到大队饲养院,又把牛牵回地头,他却一头栽倒在草堰上与世长辞。父亲得的是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楚,或是心肌梗塞,或是脑中风。我在料理父亲后事时,隐约听到村里的老人讲,老家儿得了这种病,其后人也活不了大岁数。言外之意,子女随根儿,也活不过60岁。这个预言像一座大山压在我的心头。我从小体弱多病,七八岁时吃咸菜被风呛着,患上了气管炎,嗓子眼儿成天像拉胡琴似的“吼儿———吼儿———”响个不停。成年后,“胡琴”是不拉了,但坐在案前爬格子,一会儿就咳个不停,这样的身板还指望熬过一个甲子年?这期间,我看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推荐的一句话,说是在某些情况下,“最好的医生是自己,最好的药物是时间,最好的心情是宁静,最好的锻炼是步行。”我心头一亮,与其在父亲的阴影里等着死,不如奋起一搏:向大山要健康。

1979年10月,我开始爬山。我家的楼旁就是烟台的南山,那时山上的路全是山下原住民世代踩出来的。头些日子,两腿发软心发慌,不到山腰就喘不上气来。我向着前方的山头,默念着那句咒语,手抓着一根根隆起的树根,一步一喘,三步一歇。眼前裸露的树根,你枕着我,我别着你,有的拥抱着又钻进土里,有的呈弓状横卧在路中央,有些纵横交错,像原始的图腾。它们是树的筋骨,树的血脉,是我爬山的天梯!就这样“咬定青山不放松”,每日清晨,当人们还在酣睡时,我已在山谷密林中穿行。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踏遍南山大大小小十几座山头,同时也收获了健康和快乐。我年过五十,走路快如飞,多年的干咳不知什么时候离我而去,也很少感冒,更没有打过吊瓶,我的前方一片光明。

2004年秋,刚过60岁的大姐在山里揽花生,因突发疾病死在地里,可能也是心脏一类的病。晴天一声霹雳,我被炸蒙了。我曾暗自庆幸大姐闯过父亲的死亡线,可最终还是与父亲殊途同归。这一年,我57岁,距父亲的终年只有两年,那句谶语又像魔鬼似地缠绕着我,我千万次地问自己:爬山,对我还有意义吗?送走大姐的第二天,我清早不到4点就梦游似地来到塔山的南坡,爬上一座叫作丈八口的山头,这里是我梦牵魂萦的地方。从山顶顺着北坡下到谷底,是一条被齐腰深的莱蒿、古藤和枯枝淹没的古道,是山南的先人们进城的必经路。我蹲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槐树的树洞旁,用手拨开腐草,只见一块块鹅卵状的石板,这是千百年来人们践踏出来的石径,我用手摩挲着,石纹清晰可见。我问老槐树:“命运对我为什么这样残酷?……”喃喃絮语似从那空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我望着悬在头顶上千奇百怪的青石喊道:“大山啊,请———你———告———诉———我———”山中亦回应:“请———你———告———诉———我———”三呼而三应。塔山的三和塔上空那轮圆圆的明月就要沉没,我忽然想起古人的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空旷的山谷渐现轮廓,我刹那间醒悟,今人古人见到的不是同一个月亮吗?今人古人何止恒河沙数,只如逝水。这是人类谁也逃脱不了的命运,唯有珍惜属于自己的光阴,在瞬间把握永恒。

这期间,公司组织职工查体,我把自己的家庭病史详尽地告诉医生,他对我说:你的心脏一切正常,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同,关键要选择正确的生活方式,不要背什么包袱。于是,我又流连于山水之间,忧随风流,愁并云散,我的远方有泪亦有诗。

2011年6月下旬,我转圈的脚步戛然而止。

那时候,南山已修建了九曲十八弯的旅游路。有几个早晨,我追随着年轻人的脚步,每爬上一个长坡,心口就隐隐作痛,稍停三五秒钟就会平息。是未睡好觉,还是走急了?一周过去,病状未去,我去医院挂了专家号,化验,B超,心电图,结论:冠心病、心绞痛。医生要求住院,我瘫坐在门诊室的床上:“主任,吃药、打吊瓶不行吗?”

他睨视了我一眼,说:“拖下去,夜里睡觉就会死去!”

一个“死”字,让我的世界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大厅里赶集似的人流在我眼前旋转。在护士和女儿、女婿的指挥下,我木偶似地住进病房,接着就是透视、彩超和核磁共振等超强检查,最后与主治医生谈话,签生死状。次日下午2时,我被推进手术室,局部麻醉,造影术,医生指着电脑屏幕说:“左回旋支中远段约百分之九十狭窄,右冠细小,中段闭塞……”经家属签字,安装支架。我躺在手术台上体验着生与死。两个多小时后,医生一声“好了”,我一个骨碌从手术台上跳下来。

6天后,我出院回家,踩着凳子给停摆的挂钟换电池,老伴呵斥:“不许爬高!”我提水去院里浇花,女儿接过水桶:“不能干重活儿!”饭桌上,外孙女用手摁住我的筷子:“不准吃肥肉!”我活过60岁,却陷入祥林嫂的境地。

次日早晨,我揣着救心丸,溜出家门,来到久违的南山,林中喜鹊、叽叽鬼儿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奏出最原始的天籁之音。一对布谷鸟儿一前一后在啼鸣,我问刚失业的同伴:“这两只鸟儿在叫什么?”他回答:“下岗真好!下岗真好!”我回应:“我听到的是无病真好!无病真好!”我如履薄冰,坚持来回走了四分之一大圈,还好,青山保佑,心口无异常。一个星期后,我又来回走了半个大圈。一次,途中遭遇大雨,我躲在石崖下,一只小松鼠慌慌张张窜过来,我对它说:“小精灵,你好啊!雨大路滑,你慢点儿跑啊,慢点儿……”

一个月后,去医院复查,大致正常,我问医生能否爬山,他说:“跟着感觉走吧。”于是,我又开始转大圈。只是比原来晚起半个小时,一路上默念着:“慢点儿,慢点儿……”

转过年春天,我坐着客车与山友一起来到道教全真派的发祥地———昆嵛山,先是步行10多里,途经烟霞洞,来到山脚下,拾级而上,登上了海拔923米高的泰礴顶,置身于群峰怀抱之中,清风在山谷里涌动着灵气。我闭目深吸,双手合一,想像着全真七子在这里怎样超然物外,劝世度人。恍惚中,我拨通女儿的电话:“我登上了昆嵛山的最高峰,……对,一切正常……”

2014年春,我又和6位初中同学登上了泰礴顶。两次登顶,没有留下转圈的记录,按理说,每次应该画3个圈儿。

带病上山,家人反对,我也纠结,但是山的诱惑太大了:春天,吞吐百花之清香;夏日,聆听山间淙淙的溪水声;秋天,邀青峰共赏星月;冬日,迎着漫天飞雪,一路高歌。真是:“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然而,与同伴之乐,则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2012年五一节,我站在山巅上扯着嗓子“喊山”。“你喊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董哥对我说,“在山上,没有三五百万,你没有资格喊!”我安静下来。董哥退休前是厂卫生员,他送我一幅画,把冠心病的16条注意事项编成诗,写在画幅上,我把它悬挂在客厅的迎面墙上。他连着3年,天天陪我转圈儿,常给我讲老理儿,什么“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还说“你爹你姐要是身边有人……”他和山友们一起平整奶头山上的健身场地,搭建避雨棚,架设高低杠,还自编健身歌和口号,每日早晨有10多人跟他学杨氏太极24式,我们喊他“大师”。3遍太极拳下来,我们要求董哥一展歌喉,他张口就来:“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3年前,他突患绝症,驾鹤西去,我们含泪送别,山上从此无“大师”。

几十个寒来暑往,前者呼,后者应,我结识了一队又一队亦师亦友的同路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山友们建立了“魁星楼快乐山友”微信群。群里藏龙卧虎,核心人物是赵公。他原在一个大局里担任要职,上山后很快与草根族打成一片:他背着崴了脚的山友下山,把被马蜂蜇了的山友送到医院;山友聚餐时,谁的酒要过量,赵公就偷偷地把他的杯中酒稀释,还钻到桌子底下,为丢假牙的老人“满地找牙”。一天我下山快到家门口时,发觉手机落在狼窝里。赵公不顾我的阻拦,坚决要陪我回去,他的一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让我的眼里噙满泪花。那天来回七八里路,他走得很慢,父亲牵牛的镜头在眼前闪回。

有朋友一路相伴,我快乐着,但头脑里始终绷紧一根弦:对山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包含自己的生命,永远保持着敬畏之心,且行且回首,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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