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乡的远见
□吴殿彬虽然往事如烟，但不管时光如何流驶，那辆大客车却一直在我脑海的原野上奔驰。我时常会看见它载着我到那个小山村的矫健身影。整整十年了。它的模样历历如昨：车身是深黄的，圆圆的后视镜挺小，映着手拉车门，就像一个叉手并脚的老汉一样质朴。当年我被人请上车的时候，我感到惊讶，也有点不解：怎么能找辆大客车来接我呢？
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件事情、这个细节。
大客车从烟台出发，奔跑了一百多公里后，将我送到了金都招远罗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就是后来我常常想起的大山皱褶里的九曲蒋家。这个当年不足百户的小山村，从此深深地嵌进了我人生的版图，成为我精神领地的一方沃土。当时，小村当家人王金勇的“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想法和做法，并没有得到全社会的赞许。那次，我到小村采写了长篇报告文学《美丽的山乡星光灿烂》，并参与编辑出版了介绍小村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二十七万字的图书《全国小康村之星》，深深感到王金勇的“两树”观点和具体做法，就像用大客车接我一样出乎意料。他的思想维度，想到了全村几十年甚至下一代几代人的发展；他的眼光，是站在高山之巅遥望地平线上旭日东升那种寥廓与广远。七年后，省关工委常务副主任、原山东省委高新亭副书记在烟台专门接见他的时候，我听到了对这种远见的肯定与表扬；此后，我作为烟台市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领队之一，跟小村时任党委副书记王刚一道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取中国关工委青少年普法全国先进单位大奖。再后来，我带着采访团走进这个小山村再次与王金勇面对面的时候，看到了他闪光的思路正照耀无穷远，让全村人受益无穷大。这种远见的光芒闪烁，从大客车接我那次开始，十年来一直没有间断：山村每月一期的《春雨报》及时把山村的故事送给我，如一丝弦，在耳边唱着山村的歌曲。每一个音符的踪迹，都牵动着我的念想，反复走进小村的日、夜、山、水、村、路、树……变幻着七彩的美丽之虹。彩虹之下，山村一片绿的海洋，早年那个破烂的满目疮痍的矿区，已是一片片梯田绿油油的庄稼，一片片绿树红树花果树。小河弯弯，湖水清清，清得将阳光变成了一捧碎银倾倒山间，山风把鸟语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耳朵便站起来谛听高远的天籁。仿佛，还像十年前，王金勇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红中透点黑的脸膛上，向我的心中传递光波；那双非遗黄金溜槽堆石砌灶冶炼技艺第七代传承人的大手，在空气中搅拌着迷人的味道，掺进话语的渗透物，凝结成十年后依然的存留：“我曾经说，我干书记期间，要让家家户户都是百万元户，这不是难事。一年一个村民收入十万元，十年不就是一百万嘛。现在已经达到户年收入十多万元了。但是，我看这不是最重要的。一户村民有个百万几百万，集体有几亿几十亿的财产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要培养一批人才，提高全体村民的素质，保证永远地发展。”
他这些话，我一五一十地写在《全国小康村之星》的书里，当时他们的做法，都清清楚楚地记在这本书上。从那时起，他们就像在海边上拣贝壳一样，认真仔细地把古往今来的教育智慧、社会要求、时代发展等“道德”教育贝壳，一枚一枚地拣起来，集成一套切实合用的九曲蒋家人“自尊自爱教育宝典”。这一枚枚文蛤、花蛤、海螺多姿多彩，浮雕着九曲蒋家人精神、素质提高的花纹；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积沙成塔，十年时间，把这些“贝壳”绘成了一幅村民道德山峰的贝雕画。
我把这幅雕画摊开在眼前的时候，就像坐那辆大客车一样地出乎意料：从2006年到2017年，村民素质教育，年年有专题，月月有活动，扎扎实实，贴近实际。2006年这年，他们请进省委讲师团的副团长对村民进行面对面的素质教育，2007年至2008年，村民素质教育则以道德法制教育为主，着力打造“和谐春雨人”、“文明九曲蒋家”的品牌；2009年至2012年则转为传统文化道德学习教育年，“做一个有德的好人”成为村民内在的动力；2013年至2017年，家风教育入户入心，家规家训上墙，文化典籍进家。十年的累积雕塑，线条一年比一年清晰，颜色一年比一年鲜艳，画面一年比一年生动。但见———“少幼有所育、中青有所教、老来有所学”的画框中，他们用教育培训的“长效机制和激励机制”两种如椽的画笔，绘出了苍翠绚丽的三座山峰，一座山上长着“形式多样化”，一座山上生着“内容系列化”，一座山上靓着“教材乡土化”；在这些山峰上，教育培训的五种树木与绿草蓊蓊郁郁，“组织落实”和“制度落实”的苍松翠柏，与“人员落实”和“教材落实”的梧桐楸树争荣，而“经费落实”则如青青碧草，茂密地丛生在这些树木中间，为山川为溪水为滋润；在这当中，人们的勤奋让山峰更加多姿多彩起来。我看到“干部领先带动”走在前，“党政工青妇协调联动”忙而不乱，“与高等院校协调互动”人声鼎沸，“绩效考核与经济挂钩利益促动”热火朝天。人们在享受着劳动的甜美，也采撷着累累果实。看，他们用一考双评，考试和评树道德模范的“双手”，在村民行为道德四级联评的篮子里，装满了积极向上、敬老爱幼，家庭和睦、助人为乐等等大批好人好事，如一串串甜葡萄，一堆堆红苹果，一层层金秋叶，扮靓了九曲蒋家这幅人间道德大美山水画卷。九曲蒋家人给这幅画一个概括的描述，简明扼要而好记：“一个框架，两个机制，三化五落实，四轮驱动。”
每年春，村党委的三号文件，是村民素质教育专号，全员素质教育，一个不缺。根据文件，制定出配档表，月月有活动，季季有安排。每年的四月，春暖花开时，就是村民素质教育考试月了。每户村民都要答题，准备考试答卷，一般家庭都写三四千字的答卷。在村展览室里，一大摞一大摞的答卷，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是村民素质教育的心理档案。十年下来，全体村民写了约有一千万字。对于一个小村的人们来说，这可以说是个文化天文数字，而这些数字里，正拓着他们走向文明的一个个脚印。文明的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检验一年的收获便是村民行为道德四级连评，先是自家给自家打分，这一年全家人的素质有什么提高，还有什么欠缺；再是邻居互评，邻里之间，也用分数来评价；接下来是村民小组长给出的评价，也打分；最后，是村委对每家每户的行为给予评价打分。对日常行为做得不好的，给予差评的，减分扣分，按规定减经济利益。
谁不想得高分，谁不想在村里有“面子”呢。
最让我开眼的是，十年间，村里年年都要开一个发“面子”大会。春节前夕忙年的时候，九曲蒋家村召开全村和集团（村企合一，集团名叫“春雨”）精神文明表彰大会，给村民发足“面子”过大年：一个报告，必须是王金勇亲自做。一个文件，表彰一大批；一个大红的光荣册；一批典型上台现身说法。大会一开就是轰轰烈烈，一开就开得人心鼓舞。
人们得到的这个“面子”，是一年的道德奖赏啊。
现在，让我用眼前2017年1月21日的《春雨报》，解读一年年发“面子”的热烈场面，看看人们怎样热血沸腾。
套红的报纸一版，洋溢着节日的喜庆。2016年集体和个人获得镇以上20项荣誉奖，大到九曲蒋家村入选中国名村影响力三百佳排名一百三十九位，小到村民被评为阜山镇助人为乐道德模范和见义勇为模范，都彰显报端：先进党支部四个，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五个，优秀党员六十人，优秀村民小组长四人，新型文明家庭十户，十星级文明户二百四十八（全村现有三百四十八户）；从下半栏到七版上半栏，整整三个版，全是个人正面照，他们或喜笑颜开，或神色端重，或身披绶带，或西装领结，人人都把心里喜悦和自豪摆到了脸上，真真切切地显露着光荣。我看着这一张张陌生又仿佛面熟的脸庞，从他们的眼神光中，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中，读着他们心中的感觉，猜想着他们人生中经历的道德历练，走进他们的心里，跟他们进行心灵的对话。在第一排八位2016年度村“好媳妇”标兵中，我看到了一张张慈善的女性脸庞里，透着一种深深的爱。那是在素质教育中焕发出来的像待自己亲生父母一样孝敬公婆的一片真爱，因为爱而美丽；在“文明健康老人”五名标兵中，我看到了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他们正值青年时期，风华正茂；端详着七名“敬老”标兵，我猜想，他们一定是对自己和村里的老人尽了自己的力所能及而赢得人们的称赞；看着五位“教子育人”标兵，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把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化成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爱，浇灌着自己的儿女的。做他们的儿女该是多么幸福啊！我的目光在九名“文明风尚好少年”和“在校优秀大学生”的照片上流连，我看到他们童稚的脸上挂着朝阳般的色彩，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与期待，充满了对生活美好的追求以及勃勃的雄心壮志，他们是祖国的花朵，而更幸运地是，他们生活在九曲蒋家这个富裕文明的村庄里，沐浴吮吸的是文明的甘霖，是九曲蒋家人向善向美向好的精神滋润。他们如一株株春光里的小树苗，正在抽枝长高，成为栋梁，准备承接父辈的堂堂基业；他们是九曲蒋家的未来，是九曲蒋家的希望，是九曲蒋家的明天……“一个有道德的好人，他的生活是幸福而美丽的！”
当我把思路拉回连续三年以上十四位被评为“敬老”标兵和11 位“文明健康老人标兵”身上后，我看见了这些坚守道德精神高地人们那一颗颗“高尚的心灵”和他们提升精神境界、改造思想灵魂那一个个坚实的脚印。而王金勇书记在大会上的讲话，正是这些人共同的心声：“提升精神境界，改造思想灵魂，为春雨基业长青提供强有力的政治保证和思想道德支撑。”
这是九曲蒋家村在王金勇2001年从镇金矿回村当书记的十七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与号角，也是九曲蒋家人正确的人生道路目标与选择。这里包含了他们从贫穷到富裕的磨难与奋斗的历程，蕴含了他们对人生和事业追求的见识与智慧。透过这样的理念，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个身影在提升自身道德素质，做文明善良的新型村民方面所付出的艰辛努力。那种改变自我的磨难，那种纠错的苦痛，那种战胜欲望的纠结，凝聚成了这样的选择。透过这个选择，我看到了全村二百人在大礼堂里齐声背诵“千字文”的壮观，看到了一户户照着《村民素质教育手册》学典籍找不足的家景，看到了一个个家庭立家训家风的场面，看到了他们开家庭会的交流与和睦，一个个故事随之跳进了眼帘———
村民迟孟宴，是一位继父，随着老伴带来的三个儿女日渐成人，他担心孩子学坏，可又怕管重了让后儿女记恨。不管吧，又失了做父亲的责任，更不好交待。在家规家训教育中，老伴俩合计来合计去，确立了“家庭和睦、勤俭节约；邻里和睦、遵纪守法；诚实守信、爱岗敬业；孝敬父母、友爱兄弟、无私奉献；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家规内容和“本分做人、踏实做事；诚实守信、懂得感恩；家和万事兴、百善孝为先”的家训内容。并很快就想到了“定期召开家庭会”，坚持道德法制月月开例会，有重要事情及时开出主意会，发现问题及时开纠正会，社会上有热事热议开点评会。会上全家人推心置腹，把心里想的都摆到桌面上，使一家人心相通事相知，和和睦睦很幸福。小儿媳很孝顺，在村四合院工作的时候，带着一份四合院的羊汤来家开会，孝顺公公，没想到迟孟宴很不开心，家庭会便拿着“这碗羊汤”来说“事”。他说：“你孝顺我很好，但不要做惹嫌疑的事。”“我花了钱，正正当当的，问心无愧。”媳妇说。“可你知道吗？你拿着羊汤在街上走，别人谁知道你花钱了？”迟孟宴开导她说：“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你借工作之便捞公家的好处。”“是啊，你不能见个人就说，这羊汤是我花钱买的。”大家觉得老父亲说得对，附和说：“就是你跟人说了，有人也不信，还会以为你说假话骗人。”
从此以后，儿女和子孙媳婿外甥们个个都增长了“记性”。
迟孟宴的家庭会，不仅管自家，还管到出了嫁的女儿家。女婿的爹也是个继父，女儿回家说，女婿在家中该吃吃、该喝喝却从来没叫一声“爹”，只叫“叔”。迟孟宴把女婿叫到家里来开会，从百行孝为先，讲到当继父更难，把女婿感动了，当场表示改。迟孟宴趁热打铁，领着女婿到新亲家家。当女婿当着迟孟宴的面向继父喊出了第一声“爹”时，继父两眼热泪盈眶，感人的镜头随之发生，两人瞬间拥抱在一起……
迟孟宴的家庭是九曲蒋家村家风家规家训教育的一个缩影。而一本《春雨新苗》则显示了广大青少年在家风家规家训教育中，知恩感恩的茁壮成长。
“妈妈从柜里拿出一双新鞋送到我的手里，就去厨房做饭了。我拿着这双鞋，看得有些入神。忽然有一根银白色、亮晶晶的东西映入我的眼帘。啊，是一根白发！阳光映得它熠熠发光。看着看着，我的心中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妈妈头上的白发吧？是岁月和操劳留下的痕迹，现在才知道我之前对妈妈的态度是多么的无知和幼稚啊。从小到大，妈妈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是多么的伟大、崇高啊。而现在白发已慢慢地爬上了妈妈的双鬓……我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妈妈的白发从鞋上抽出来，然后珍惜地放进了我的日记本里。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会拿出我珍爱的日记本，面对妈妈的白发，深深地陷入回忆之中……”
这篇是《春雨新苗》里开篇作文的节录。而另一篇作文中是这样写的：“晚上，妈妈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回到家后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不用说一定是这一天做了许多事情。我为妈妈泡上了一杯热茶，给妈妈捶捶肩膀。妈妈闭着眼睛，一脸笑容，很享受的样子。”“‘妈妈，您太辛苦了，我给你洗脚好吗？\’‘啊？\’妈妈睁开眼睛看着我，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时候，您天天给我洗脚，那时我多么的幸福啊！现在，我帮您洗一洗脚，也让您享受一下。\’妈妈这才安心地坐在椅子上。我端来一盆水，试一试水温，蹲下来，脱下妈妈的鞋子，再把妈妈的裤管卷起来，然后把自己的衣袖挽起，刚要洗，妈妈忽然弯下腰去，把我的手挡到一边，‘好了，你有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我自己洗就行了。你去忙你的事吧。\’我想母亲对我的关怀无微不至，我却很少关心过母亲，我就应该回报一下。我用力轻轻地把母亲的手推开。妈妈望着我，眼睛湿润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此时此刻，我感到母亲的手是那么的温柔，一种温馨的感受让人无法抵挡……我沉浸在母爱中。”第一篇作文是一位大学生，名叫迟惠芳，父亲迟学海，母亲迟友娟，题目《一根白发》；第二篇作文的作者叫王德宇，家长是王金勇和栾英梅，标题《给母亲洗脚》，是她初中二年级时发表的。《春雨报》常常刊登学生的作文，意在倡导爱心的发扬，鼓励学生们写作成才。几年下来，就集成了一本不薄的书《春雨新苗》。我从这些带着童真气息的文字中，看到了九曲蒋家“全国文明村”的内在涵义。
滴水见太阳。
小事见品德。
如今，九曲蒋家村赢得了世人瞩目。2012年5月17日，山村热情洋溢地迎来了中央文明办专职副主任王世明、调研组组长杨新贵、副组长董青与参加“全国城乡共建精神文明座谈会”的各省、市、自治区和全国文明城市的文明办主任一百八十多名领导，前来现场观摩；“全国环境保护示范单位”、“全国文明村”、“全国民主法治示范村”、“全国绿色小康村”、“中国黄金第一村”、“中国十佳小康村”、“中国最有魅力休闲乡村”、“全国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示范单位”、“山东省旅游特色村”等荣誉纷来沓至，而王金勇最看重的是“全国绿色小康村”和“全国文明村”两块牌匾。前一块牌匾背后，是十七年植树五百六十万株；后一块牌匾背后，是全村老小文明事迹织成的无形资产。《光明日报》头版头题大字晃晃：“道德比黄金更贵重”。而这个贵重，只有走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中，每一个人的心里，你才知道它有多么宝贵。
在我攀登九曲蒋家一堆堆文字山的时候，金风正在为原野彩绘化妆。窗外，九曲蒋家的山川已经斑斓，但七彩尚浅，色不跳。
村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顾问孙永仁跟我闲聊。他比我大两岁，我比他小两岁。
他说：“一晃十年，传统经典文化在人们头脑里刻下了深深的刀痕，或者烙下了一道血沟，村民素质教育形成了一条轨迹……”
猛然间，那辆大客从心中的原野中驶来，我问他：“你还记得那年用大客去接我吗？”“那是什么时候？”他问。“六七月份吧。”我答。“嗯，那是去送小学生参加鲁东大学夏令营的。”他好像想起来了。
窗外的斑斓浓了，色跳了———仿佛———我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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