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老家, 故乡吟

王英伟

穿过羊肠般的沙砾路，穿过窖头村的石桥，穿过窄而坑洼的外岛村，直到气喘吁吁地爬上张家庄的东塂，才来到魂牵梦绕的家乡。家乡？家呢？家在哪儿？目之所及蔚蓝一片，除了大海，还是大海。记忆中的北井、学校、导航站……此时统统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这是哪儿？是我熟悉的那个渔村？我追过去，腿上却灌了铅，想跑却挪不动腿，想喊也喊不出声。邵家庄的白果树明明就在眼前，为什么偏偏就找不到回家的路？疯了、急疯了。我挣扎着，拼命喊叫，喊叫，喊叫……“开心爸，开心爸爸，你怎么了？快醒醒，快醒醒，做梦了吧？”朦朦胧胧中，妻子把我唤醒，梦中的汗已浸透现实的背心。

我十八岁参军，出门远行，驻守他乡已二十四载有余。保家卫国，训练学习之余，心里割舍不下的还是那座老村。

时光带走了童年，老村也已远去，却留下一生的记忆：稚趣的童年，顽皮的少年，简陋的茅屋，和善的街坊，光腚的伙伴，还有至亲……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没成想，却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2005年5月，因为国家发展核电需要，海阳市留格庄镇冷家庄和董家庄共1042户村民需要搬迁。在国家需求面前，朴素的海阳人是不讲二话的，哪怕他们祖祖辈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

一

追溯历史，这座老村子已经有500岁了。

明朝嘉靖1522年，高姓和冷姓两位世祖在此定居，经两人商议后，命村名为冷家庄。后来姜姓、王姓从外地迁来，到如今已发展到辛、张、崔、董、于、邵、刘11姓之多，形成七百多户的大村。

从留格庄村东开始，一条沙砾路连接着大辛家镇（撤销合并）每一个自然村落。往南，一直到大埠圈渔港码头结束，这条路已经存在了很长的一个时期，有些村子现在仍在使用。

大埠圈渔港始建于1974年，这所渔港给冷、董两个村当时的渔业生产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和帮助，也正是这个渔港的开启，渐渐地带动和改变了两个村贫穷落后的生活面貌。内设的冷藏加工厂给剩余的劳动力提供了养活自己的机会。

大碑是张家庄村东公路上的一个土塂，至于为什么叫“大碑”我也说不清楚。每次走到这里，向南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老村村头的小学和导航站。“南岛联小”的牌子，挂在大门口的墙上。这所学校成立于1983年，冷、董、邵、张四个村的适龄儿童都会在这里上学，我的小学生活也在这里度过，校园中间圆形花坛里的松树那么高大挺拔。

导航站是做什么用的，至今我也没搞明白，以后更没机会了。记事的时候那里还经常有人进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关停了，绿色的铁栅栏门天天锁着。再后来，村里接管了。我和哥哥经常去那里挑水吃。

井绳一头拴在铁辘轳上，另一头拴住铁桶，用力一摆，铁桶应声沉没，用力摇着辘轳满满一桶水就被提了上来。这一桶水，一头连着“地气”，一头连着“天气”，照顾了冷家庄人的日常。

二

小北塂是村里王姓人最多的地方，我的祖辈都住在这里。我大爷爷、爷爷的房子并排着，几间土坯的老屋，经不住太多的风吹雨淋，在岁月的洗礼之后已经泛出了黑褐色。木制的后窗小得可怜，上面贴着一层油布，风一刮“呼哧呼哧”作响。房顶的草苫应该有年数没有修补了。

老屋子虽老，但仍能抵抗风雨，倔强地用最后的生气抵御着时代的侵袭，一如大爷爷的坚守。老人家活到一百多岁，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寿者。

艳阳高照时，大爷爷总会靠在东墙跟下晒太阳，他眯着眼，表情似笑，很是满足。这是印象深刻的一幕：我小步快跑，吵吵闹闹，惊扰了老人的梦。但他不恼，用磨得铮亮的藤条拐棍钩住小孙子，搂到怀里，“叫爷爷，叫爷爷。”一声“爷爷”，换来了老人开怀大笑。

小孙子摸着大爷爷的胡须：“大爷爷你几岁了？”他笑得神秘：“小兔崽子，大爷爷九十三了。”但母亲说：“大爷爷不止这个年纪，好几年前就说自己九十三岁了。”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九十三岁，寄托着大爷爷的尊严和希望；在一百岁的门槛前，他更想自己年轻一些，多享受一些阳光下含饴弄孙的好时光。

村里的石碾子记录着太多的往事。放进去米，碾出来面，在日复一日的推转动作中，人们顿悟到了生活的内核。

碾腿、碾盘、碾滚都是用石头凿出来的，看起来相当笨重，但很实用。高粱、谷子脱壳；玉米、豆子碾碎都得用它。我经常帮母亲推碾子，把内夹穿在碾柱上，然后推着拉杠，石磨就会转动了，母亲会把豆子均匀地撒在碾盘上，手里拿着一把扫炕的小条帚跟着磨盘转，豆子会随着碾子长时间的转动被碾得粉身碎骨。转的时间太长也会出现头晕。这会儿我终于搞明白，驴拉磨为什么要蒙上眼睛了。

三

南大街，应该是村里的中心街了，不少老人晒着太阳席地而坐，说说东家长，拉拉西家短，这里堪比大队的广播站，什么大道、小道消息都是从这里传遍全村，所以这个地方就成了村里闲人的聚集地，主家门外的条石墙被懒汉们磨得铮光。

西兵营在我小时还有驻军，和平时期撤防了，后来改成了招待所。

放电影就在兵营前的操场上，谁来得早用石头在地上划个圈，圈里的地方就属于谁，搬个小凳一放就行，这叫“占场”。电影在当时是农村唯一的娱乐节目，夏天一个月放一回，战争和武打片居多。《少林寺》、《上甘岭》等都是通过银幕得知的。对童年的我来说，小小的银幕不大，但打开了孩子们面向世界的窗户，我朦朦胧胧觉得，总有一天自己会走出去，像他们一样。

每次演电影，操场都会堵满人，部队在电影开始前总会整齐地排好队，齐刷刷地唱上几首铿锵有力的军歌。“为了童年时的一个梦，注定我们今天相逢；为了从军报国的誓言，我选择了风雨兼程。为了家乡的圆月更明，我守卫着宁静的夜空；为了亲人的一句叮咛，面对风雨才如此从容。”当了兵，这句歌词耳熟能详。每当唱起它，我又会神游家乡。“行人无限秋风思，隔水青山似故乡”。那一刻，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都生动起来。

转业工作之后，我经历了太多人和事，很多已经淡忘，但不能忘记的，始终是质朴、憨厚、善良的家乡。站在高处，家乡已不见踪影，但激活记忆，往昔让人不能自已：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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