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穆青访胶东
□侯严峰与穆青近距离接触，是1992年的夏季。
那时，我是新华社山东分社对外采访室记者。因为家在烟台，又常跑改革开放前沿胶东半岛，情况熟稔。接到时任新华社社长穆青来山东调研的消息后，分社领导就嘱我一路相随。
新华社的职工都知道，在社里，不论老一辈还是新一代，对德高望重又坦诚平易的穆青，都亲切地称呼“老头”。
刚刚谋面，我不敢造次，口口声声“穆社长”。过了几天，听人家不叫社长叫“老头”，便也改了口，没大没小地跟着喊“老头”。“老头”随和，一脸慈祥地乐着。
那年，穆青已71岁，但身板硬朗，精力充沛。当时30几岁的我，都常常跟不上“老头”一路踏访的脚步。
记得在莱州市三山岛，工作之余的一天中午，当地为酷爱游泳的穆青安排了沙滩浴场。不料当年海蜇旺发，沙滩上，渔民们正忙着装卸一筐筐肥硕的新鲜海蜇。
担心被海蜇蜇伤，游泳活动临时取消。大家在海滩上看了一会儿渔民筐抬、腌渍海蜇的现场，也就回返了。
第二天，我们一行按计划赶往蓬莱。在行驶的汽车上，穆青突然对分社领导说：“昨天三山岛捕捞海蜇的事情挺有趣，我看可以写篇东西。”
路过蓬莱，接着乘船渡海来到长岛县。采访了一下午，傍晚刚刚安顿住下，分社领导便叮嘱我抓紧写稿。
这可让我为难：在三山岛，呆了只有十几分钟，尽顾着看光景了，哪里还记得采访？
可是，新华社社长下达的任务，又岂能儿戏？
好在我生长在海边，在分社也常接触海洋捕捞和养殖情况，前不久采写的英文特稿《中国北方的黄金海岸》，还在不少国外刊物发表。当地领导介绍海蜇捕捞的只言片语，以及在海滩上目睹的场景，急急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晚饭后，一个人呆在宾馆逼仄的双人间，铺下稿纸，竟也写出了500多字的特写《莱州湾畔捕蜇忙》。虽说写得挺难为，但也不是敷衍成篇的。
“满载海蜇的渔船连成一片，周围齐腰深的海水里挤满了搬运海蜇的人群。一筐筐白生生的海蜇随即被倒进岸边成片的水泥池中腌制。”———现场感还挺强。
看到这篇特写刊登在同一天的人民日报及其海外版的头版，喜滋滋地告诉“老头”。“老头”不苟言笑地说了句：“看来，我还是有新闻敏感的嘛！”
穆青熟悉胶东，也熟悉大海。来山东前，他就把长岛县定为此行的调研重点，并敲定了一篇长篇通讯的采访主题。
进岛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听取了县领导的情况介绍。当县领导谈起近几年兴起的“耕海牧渔”时，穆青眼睛一亮，追问道：“就说说耕海牧渔！”采访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第二天上午，我们参观了县里的第二育苗场，接着又乘船驶向砣矶岛。
雨过天晴，碧海蓝天。船行之处,一路是“海田”夹道的壮观景象。夏日的海面轻波荡漾,仿佛春风催动着禾苗,充满了生机。在长岛人手里,大海变成了立体的土地:水面的筏架上吊养着海带、裙带菜,大海深处养殖笼内是色彩绚丽的扇贝,礁岩密布的海湾里播养着亿万只鲍鱼、海参、赤贝、海胆……
在砣矶岛，参观、座谈，忙了一下午。眼见天色渐晚，爱好摄影的穆青又端着相机奔向海岸、岬湾……穆青从60岁那年开始痴迷摄影，无论走到哪里，肩上总是背着那架相机，随时把大千世界的美景摄入镜头。
穆青一向倡导散文式新闻，并身体力行。脍炙人口的《雁翎队》《月夜箫声》《狂欢之夜》等新闻通讯，都是他早年散文式新闻的代表作。作为晚辈，我也十分崇敬穆青经典的散文式笔法。
这篇通讯的开头，便是对长岛“耕海牧渔”场景的描写：夏日的阳光给蔚蓝色的大海涂上一抹淡淡的金黄,天空海鸥翔集,碧海轻波微涌。航道两侧是成片的扇贝田、贻贝田、海带田……远远望去,一行行托浮“海田”的筏架和黑色浮泡随波飘荡,好似阡陌纵横；一只只“耕海”的舟船,穿行在“海田”之间,有如田野中奔突的农机在往返耕耘。来长岛前，我们听说岛上有十大景观：半月湾、宝塔礁、九丈崖……而此刻展现在我们眼前的一方方“海田”,绵延天际,不更是令人心驰神往的“海天胜景”吗？
还有一段，写得有些“惊心动魄”：“有人说,大海是渔家人的血和泪汇成的。千百年来,长岛人以木船搏击大海,用生命换取鱼虾,留下了多少家破人亡的辛酸故事。世世代代的渔家人谁不梦想有朝一日能真正驾驭大海！”
这篇状写长岛县海水养殖业敢为人先、走向深蓝的长篇通讯，在穆青的办公室经过领导、专家“三堂会审”，又先后改写了多遍，才最后定稿。
通讯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长岛县耕海牧渔的实践经验自此名声鹊起，沿海各地纷纷学习效法。长岛人科技为首脑,水产为主体,工业为双翼,旅游为后翎的海洋发展战略，富有远见又充满了现代意识，成为一个既贴切于当地实际又具有推广价值的经略海洋的典型。
新华社老领导冯健以“华丁”的笔名专为这篇通讯撰写了评论，记得开头一句是“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这篇题为《耕种大海的人们》的长篇通讯发表在1992年10月的《瞭望》新闻周刊上，封面照片是“老头”拍摄的长岛县名胜九丈崖。
在长岛采访时，县领导就诚请穆青题写一幅书法作品，因为忙于工作没能如愿。穆青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听说我要去长岛参加首届渔民节，便挥动墨笔写了一个横幅，上书“耕海牧渔”四个遒劲大字，委托我送给长岛县那些耕种大海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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