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率真胸臆中流出的妙文 ——序党鹏《远逝的白房子》
青春是人生播种希冀和理想的最嘉年华，青春是标志时代的最灵敏的晴雨表；青春又常常是一种莫名的躁动，难言的开心和无端的惆怅。当人过知天命之年后，青春的火焰渐渐敛息，人们辄会在留存的余烬里，在尚存的余温里，或自赏或自叹或自悲或自慰，去细细地咀嚼对已逝岁月的五味杂陈的怀念。
日记，尤其是青春时代的日记，向来都是不准他人翻阅的私人“秘笈”。拜读了党鹏同志洋洋三十余万言的军营日记——《远逝的白房子》，面对敢于向读者袒示真诚、坦白、直率的“自我”的一篇篇日记，我作为一个有着四十六年军龄的老兵，赏读了其中的诸多佳什后，宛若嗅到了刚刚启封的一坛陈年老酒散发出的芬芳，颇有些微醺的感觉。
去年，作家出版社刊行了党鹏的下乡知青生活日记《鸟儿栖息在水库》，曾引起了当年老知青们的强烈共鸣，也得到了一些文学评论家的激赏。党鹏之与其知青生活相衔接的《远逝的白房子》，可视为前者的“姊妹篇”。党鹏由下乡知青投身军旅后，曾先后驻守在陕南大山中的两座银白色的军营里，日记额题《远逝的白房子》，本身就颇有诗情画意。《白房子》由“战士篇”与“军官篇”两部分组成，它“原生态”地记述了党鹏自1978年12月至1986年4月之间，跨度长达八年的军营
生活阅历和其与命运抗争的心路里程。世界级诗人纪伯伦有云：“世界上只有两种元素美和真；美在情人的心中，真在耕者的臂里”。作为社会大变革初期的军人日记，《白房子》记下的各色人物达二百余，充溢着军营及社会生活的原汁、原汤、原味，是为真。作为有着诗家气质的党鹏，在日记中或情附于事，即事抒情；或情寓于景，触景生情；或情移于物，见物咏情；或情托于理，以理寄情，并以其浪漫的情怀，信手写下四十余首诗，可谓美。
党鹏出生于陕西合阳，未满周岁，便随父母迁至志丹。陕北是一片母性的土地，她那博大宽厚的胸怀，曾孳乳过灿烂的古老华夏文明。陕北是一片雄性的土地，这里的男子汉敢爱敢恨，恨则恨得生死相拼，爱则爱得死去活来。陕北是一片奉献的土地，这里的小米荞麦，曾喂养过中国革命；这里的棉纺粗布，曾包扎过民族的尊严；这里的乡亲父老，曾一次次迎着呼啸的子弹，把一部血染的历史，驮进了低矮的窑洞，背上了滚热的炕头；战争这个雕塑大师，曾把神圣且神奇
的黄土高原，雕塑得格外凝重，格外显赫。然而，在改革开放之前，这片饮血太多的土地，又曾是极度贫穷的土地。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她还是胸前挂满勋章的“乞丐”。一代民族英雄刘志丹故乡志丹县，也曾是国家级贫困县。党鹏正是在这种有着厚重地域历史文化的大背景下，于严酷现实生活的挤迫里，从志丹县应征入伍的。上个世纪的“三年自然灾害”，曾无情击碎了我上大学的美梦，十七岁即投锄从戎的我，十分理解党鹏为脱掉草鞋，穿上皮鞋，丢掉泥饭碗，吃上国库粮而进行的人生“两种命运的决战”。这种命运的决战，贯穿了党鹏军营日记的始终。我读来分外熟悉，可谓感同身受，声气相投。
《白房子》所记的人物阅历不一，性格各异，所写的内容亦林林总总，多姿多彩。它既记下了党鹏和战友们训练场上的摸爬滚打，汗流如注，又写下了他们在执行任务时的一丝不苟，恪尽职守；既记下了官兵上下的亲密无间，又写下了军民之间的鱼水情深；既记下了军营晚会上的欢声笑语，又写下了军人夫妻分居两地
的种种凄楚……人是上苍未完成的动物，军人亦不例外。《白房子》也记录了军营生活的一些阴暗面和诸多心酸事儿。诸如河南开封兵与四川城市兵的群体斗殴，给部队建设造成的严重伤害；诸如某些领导善玩“花架子”和作表面文章的痼疾难除；诸如个别干部、战士在女色面前违犯军纪的丑闻；诸如个别农村兵因没有跨越“泥饭碗”与“铁饭碗”的分界线，而卧轨自杀；诸如众多农村兵因未能改变人生命运，在退伍辞别军营时，那一幕令人不忍目睹的酸楚与凄凉……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白房子》中有着诚实地记述。
党鹏多才多艺，既能吹拉弹唱，又是他所在团队公认的“一支笔”。党鹏酷爱读书，他有计划地阅读了大量古今中外的名著。《白房子》中有近五分之一的篇幅，是他当时写下的读书笔记。我发现，在八年的军旅生涯中，党鹏一直在做着“作家梦”。读书既是他写作时的借鉴，又是他生命的“必须”。有的人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而党鹏却是活读书，读活书，读书活，他试图揽天下奇珍于襟抱，变为自己的才具和
器识，这便使他的军营日记平添了不少文学色彩。
渴望爱情，是人类永难逃脱的天然律。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是人的生命的中心与精华，爱情对于青年人，则更是生命的一种不可或缺的养料。《白房子》中，党鹏记述了他爱慕心仪的青年女子不下十余位。她们当中，有他中学时代的同学，有与他一道下乡的知青，有他在军营执行采购任务结识的貌美的售货员，亦有旅途中偶识的佳丽……对这些美女子，党鹏有的暗恋过，有的含蓄地追求过，却均无果而终。意志和毅力是衡量人的灵魂大小的天平，而自制力更是人的德性的保障与支柱。严格的军队纪律，使党鹏在对美貌女子的渴望的追求中，呈现出的是一种坦荡君子之风。党鹏在与妻子王丽恋爱、结合与共同生活的有关日记里，既记下了他们的情意绵绵，也写下了他们因生活琐事所发生的蜗角之争，但总能很快言归于好，恩爱如初。这些既符合人性又符合情理的记述，读来亲切动人。
陕北是全国最早执行国家退耕还林政策的地域，十几年下来，这里已是山川
拱绿，梁峁叠翠；更因了延安地区石油及煤炭等地下资源的开发，使志丹县及周边的一些县份，不仅早已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而小康社会在这些县份，已见雏型。应该说，《白房子》中，我最欣赏的篇章是那些党鹏在整理旧日记时，对重点人物和主要事件，所写下的一段段“补白”。这样，不仅使读者对日记中的一些人物的命运，有了立体的印象，还会让读者喟叹斗转星移，时代变迁。
以真实为根基的日记，常能最大限度地体现作者的人格形象。氤氲于《白房子》其间的有一个亮闪闪的大字：那就是“爱”。党鹏以赤子情怀亲吻陕北的黄土地，拥抱陕南的绿水青山。他爱祖国，爱军营，爱战友，爱家乡，爱百姓，爱父母，爱妻女，爱亲朋，爱书籍，爱生活，爱一切美好的事物。这是一个既平凡又高远的境界。正缘于此，《白房子》中的不少篇章，是从党鹏那率真的胸臆中流出的妙文。
《远逝的白房子》，是党鹏八年军营生活个人命运的“备忘录”，是他个人成长奋斗的形象的“档案”，也是诠释社会大变革初期风云变幻的“黑匣子”，又是对那个时期军营与社会生活“切片”的高倍“透视”。读《白房子》，我们可依稀听到时代的大潮撞击军人与百姓心灵堤岸所发出的回声。从这个意义上说，《白房子》的公开出版，是值得我们祝贺的。
●李存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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