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摘 沿着河流还乡
周蓬桦
灶火
我喜欢火柴擦燃瞬间发出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它微弱地上升时,一粒火种打通了往日闭塞的道路,那里藏着我们被用完的好时光。
有一次,我从一个旧抽屉里翻出一盒有点潮湿的火柴,它身上的磷片已经明显破损。起初,我以为这盒火柴像一页旧日历,它被一个时代的巨手永远掀过去了。但当我尝试着擦燃它时,不料,只听“砰——”的一声,一把被废弃的旧手枪打响了,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语言。
于是我又闻到了一股亲切的硫磺气味,我瞬间陷入失神的迷醉状态,眼前掠过远逝的故乡、河流、树林、雪地、亲人的脸……我把那盒火柴一根根地擦燃,一下、一下,“哧啦哧啦”的声音响在耳边,又似乎响在遥远的地方。像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蜷缩在世界寒冷的一角,眼前堆起一具具白骨似的小木棍儿,每一朵颤抖的火焰里,都是凄美的天堂。
此时,我的内心已经塌方。决口。崩溃。我用最后一根火柴点燃了那只纸糊的火柴盒,默默地看着它化为灰烬。做完这一切,感觉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欲哭无泪,有什么东西始终涌动在我的喉咙。
是的,人若想活回过去,只需一根火柴长度的契机,就会引发一场熊熊的燃烧。
一场罕见的北方大雪让我想起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灶火——除了雪,点亮这一意象的应该是一位手部红肿的老妪,她包着一方粗布头巾在野地里拾柴,然后背回家点燃厨房里的灶火。不一会儿,会看到低矮的茅屋顶上,烟囱冒出袅袅的炊烟,米饭的香气在空中消散,又丝丝缕缕地吸进人们的鼻孔。
这气味勾引着在雪中走动的旅者,荒野上的牧羊人,一大早就跑到芦塘里割苇子的老汉……当夜幕四合,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冰凉的气息在大地上弥漫,唯有灶火的意象给人带来安静、力量、勇气以及持久的镇定和温暖。
我想,那个点燃灶火的老妪,或许就是我的外婆,或许是许多人的外婆,她是人间美好的化身,是神的另一张脸孔,慈祥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灶火,让我有了一个奇妙的感性认知:一个童年身居乡间的写作者,那最初的人生,不过是通过一个善良的女性形象来塑造的,与之密切相连的,是结冰的池塘、塘中茂长的荆棵、熏黑的锅台、木质的风箱、粗糙但喷香的食物……第二天,路边堆满了焚烧过后的草木灰。
我外婆的家在沙河镇以东,一个叫李堂的村庄,与我家的方向形成了一条斜线,中间相隔宽宽的沙河。那时候的沙河还没有枯干,但到了冬天会结冰,沙河一结冰,会招引一群玩陀螺的儿童,因为玩得兴起,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河心的冰窟窿里淹死。大雪深深,通往外婆家的路却是最幸福的一条。
在外婆家,我第一次吃到外公从苇塘里捕来的鲤鱼,晚上,可以睡上滚烫的火炕。外婆家拥有旺旺的人气:舅舅、表哥、表妹……我感到孤单的心绪得以化解,我甚至在那里拥有一批最好的童年伙伴,我们在有月光的野地里游戏的情形,大雪过后追赶一只野兔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那一刻,所有的不愉快都被融解和遗忘。夜深人静,玩累了的我迅速进入了无底的睡眠,这时候是谁蹑着手足,将一只烤得焦黄的面饼,轻轻地放在我的枕边?它来自灶火余烬的能量。
如今,我的外婆已去世多年,和生前患有摆头症的外公埋在一起。自此,我也中断了与故乡的联系,并且一断就是十多年。直到去年春天,我才和父亲一道去了一趟沙河镇,去了外婆的村庄……乡村巨大的变化是在预想之中的,我只能按住难以言表的复杂心绪。河岸上的梨花依然开放,只是没了树下锄禾的人们。幸运的是,外婆生前住过的老屋子还在,我在蛛网密布的灶台前久久伫立,四壁空空,扶门框的手渗出阵阵冰凉。
我知道,当火焰熄灭,美好的往事已经走完,像一捧灶火在冬天的炉膛里完成了它的一生。
姆妈
我期待你哟,食粮!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
寻找满足我的欲望。
——纪德
纪德的诗篇总是令人心醉神迷,把我带向一道忽闪的光线。那是八月的乡村阵雨,大片的农作物浸泡在水里。
低矮的屋檐下,放着一排接水的瓦罐,门口蹲着一位年轻俏丽的少妇,薄薄的麻布衫下,丰满的乳房隐约可见。
我给她取了一个香喷喷、富有韵味的名字:姆妈。
“姆妈哎,让俺再吃一口吧……”在热烈地恳求下,少妇示意身边的男人回避一下,然后解开了纽扣,掀开衣襟,把略带红晕、羞怯的乳头塞入孩子鲜红的嘴里。一粒桑葚般玲珑的乳头,汹涌着一位乡村少妇朴素、毫无功利的善心。
自此以后,像天空朝河流输送雨水,我的身躯被一个母亲之外的女人汩汩喂养,改变着血液的流向。
只是一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为何给她取了一个那样的名字,像从某一只鸟嘴里吐出的发音一样:嘿,姆妈。而她竟然没有丝毫惊讶,愉快地接受了这个称谓。我怀疑她将其误听为方言里的馍馍了,在贫瘠的鲁西平原上,人们把小麦做成的干粮叫作“馍馍”。
在散发着残酷丁香气息的春天四月,大片的麦子随风翻滚,一团绿焰铺向大地,多像人们饥饿的眼睛!到了六月,天气炎热而干燥,人们开始一年中最繁忙的收割,在那些日子里,整个乡野爆炸了:黄金的草帽沿小路疾速流动,镰刀闪闪。月光下的打麦场,马灯忽闪,人声鼎沸,笑声像星星一样撒播……
离开麦穗的麦粒被装入口袋,它们没有被送入碾轮粉碎,而是存入谷仓,贴上封条,等到过年的时候由生产队长当众打开幽暗的仓门,仓内蛛网罗织。这时候,新麦已经开始发霉变质,生出无数虫蛾,丑陋的壁虎在墙上蹲伏,不舍昼夜。
而在麦收最繁忙的时节,我的姆妈却悠闲地领着我在村头的池塘边乘凉。她端坐在一块竹席上,让我躺在她乳香四溢的怀里,我赤条条的身子,感受着蒲扇送来的阵阵凉风,耳畔响着蛙声、虫吟、蝉鸣……
在朦胧与混沌里,我能隐隐地感到季节的烘烤,像鏊铁烘烤一块牛乳。在这灼热的烘烤里,有一片高天与阔地存在于我的身外,天地间的大美在隆隆运行。偶尔,姆妈与路人间的对话与嬉笑会把我惊醒:
“哈!这是谁家的孩子?小鸡鸡露出来了。”
“去你的,老不正经……长太的孙子嘛。娘在城里,也怪可怜。”
“知道知道,听说这孩子只和你亲哩!你长得俊嘛,连三岁孩子都知道。如果你让我下个种儿,肯定能生个好娃,比你怀里的这个娃强上百倍……”
“滚开。不要脸的东西……”
“操!怪不得你只生‘串串儿’,这怪不得我哟!走啦,走啦……嘿嘿。”那个粗鲁的男人嘟嘟囔囔地走开了。在他走后,有一串温热的雨滴扑到了我的脸颊上,接着我承受了一阵狂吻,脸上的泪痕被一一舔干。
“串串儿”是乡村里对“葡萄胎”的叫法。它就像土坡上一串娇艳的骨朵,却开不出花的芬芳,注定要遭受世人的耻笑,沦为被妖化的形象。长到很大,直至到了城里,我才知道我的姆妈承受了一个乡下女人最不幸的命运。
好在她的丈夫是个面貌丑陋、老实巴交的农民,呆滞的目光盯着一片被水冲走的薯干,沉默得像一根枯朽的木桩。有一次,姆妈把我带到了她的家里,那是一幢紧靠场院的草房,周围大水泱泱,八月的苇荡在远处瑟瑟作响。姆妈掌灯,为我驱赶嗜血的蚊蝇……
夜里,炕头响起一阵粗重的喘息。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沿着河流还乡》,周蓬桦著,2020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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