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老友乔晓芙医师

王洞 2018-12-15 11:50 大字

如果人生是行行复行行的路程

我你是走在两条平行的路上这两条路永无焦点

却也不会隔离太远只要我们走的速度相同

我们便可以晨昏相见会心的点头,挚诚的寒暄

即便到了终点,也不会握手同聚一堂

这是乔晓芙在高中毕业纪念册上给我的赠语,我们从1944年相识,到1954年高中毕业,住在同一个城市,上同一所小学。我们同年级,但不同班,互相较劲,所以不能称为“好朋友”。高中毕业,我考进台大经济系,晓芙也进了台大医学院,又是同校不同系。大学毕业后,我们都来到美国,最后都定居“大纽约”,她住长岛,我在曼哈顿。我们每年至少见一次面,没想到她先我而去,我只得踽踽独行,在人生艰难的道路上,再也没有人同我“会心的点头,挚诚的寒暄”,更没有人“提我一把了”。

我来美先后进了加州伯克利和耶鲁大学,1967年6月我离开纽黑文来纽约找事,就住在晓芙家里。晓芙学医,得七年才能毕业,与同学陈信义相知相爱,结为连理,婚后双双来美,在布鲁克林一家医院实习,住宅狭小,留我住下,信义就得住到医院去。我竟然在哥伦比亚大学找到了编写教材的工作。他们教我怎样乘地铁到哥大上班。多年后,我在纽约下城买了一间小公寓,头款(Down Payment)也是向晓芙借的。我和志清有些小病小痛,总是先打电话给晓芙求救。大约2008年4月志清散步回家,左臂疼痛,晓芙建议我马上送医院,果然是肺炎。幸亏有晓芙这样的医生朋友可以随时请教,若让志清躺在沙发上休息,他可能早已归天了。晓芙总是在帮我,我却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连她患乳癌我都不知道,自然没有去看她,直到传来她大去的噩耗,我真是又惭愧,又悲痛。

每每思念晓芙,我就想到她憨厚可亲的样子。1944年夏,日寇攻陷河南洛阳,进逼西安。家母带着我,乘骡车从西安到陕西宜川县秋林镇投奔父亲。母亲把家安顿好,就带我去看明珊阿姨,明珊阿姨住在半山上的一个窑洞里,手上抱着一个婴孩,围着三个孩子:一个女的,两个男的。那女孩大概八九岁,穿着一身厚厚的粉红色花棉袄,就是晓芙,大的男孩,一个是哥哥乔健,一个是弟弟乔庄。婴孩是乔纪,母亲和明珊姨话家常,孩子们——连我在内——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看我这个西安来的“城里人”。

秋天开学了,我上省党部办的子弟小学三年级,与乔健、晓芙同班,我这个“城里人”不要上省党部子弟小学,不久转到儿童教养院,所以同乔健、晓芙没有玩在一起。秋林多山,省党部子弟小学在山口,依山面水,环境幽雅,而儿童教养院在山里,是政府为收留战时难童办的学校,也兼收本地学童。我不是孤儿,亦非本地人,能进教养院,是因为校长是我大姨。我大姨是资深教育家,办学有成,我舍近求远,走到山里上学,也有两三个当地的学生同伴,父母没有反对。目今我已八十三岁,虽非“健步如飞”,但膝不痛,腿不酸,从我家113街沿着百老汇大道走到96街,不当一回事,与当年深山跋涉、走路上学不无关系。

1945年抗战胜利,晓芙家和我家都回到太原。太原一屋难求,因家父王晋丰(字云山,1896-1987)和晓芙的父亲乔鹏书(字云尘,1907-1963)都是介休人,我们都住到介休会馆里。我们都读女师附小,晓芙不同哥哥弟弟一起上学,而是每日到我家叫上我,结伴走到学校。我从小不爱早起,常常迟到,害得晓芙同我一齐受罚,这是我和晓芙相交几十年最要好的时候。我们是同级不同班,所以晓芙说“我们走在两条平行的路上”。1948年6月中,我们小学毕业了,不再相见。没想到不久我们又见面了,但不是在太原,而是在南京。原来国共内战,阎锡山的军队节节败退,太原岌岌可危,我们各随母亲到南京投奔父亲。

1947年家父当选介休县国大代表,晓芙的父亲也于1948年被选上立法委员,他们都于1948年3月去南京开会,因时局不稳,开完会没有即刻返乡,却设法接家眷来京团聚。我家和晓芙家都先后到了南京;我读汇文女中初一,晓芙读莫愁湖附近的中学,因为住得远,我们没有见面。不到半年,南京吃紧,我们都乘火车到上海,搭船驶向台湾,在基隆上岸再乘火车开往台北。政府为了安排大陆来的学生,在1949年2月间统一招生,在师大附中应考,按住址分发。我住中山北路二段,晓芙住松江路,都被分发到北二女——现在的中山女中。北二女初中一年级原有四班:仁、义、礼、智,特别增加忠、孝两班。我读忠班,晓芙读孝班,我们又“走在两条平行的路上”。忠、孝两班的学生都是所谓的“外省人”,不说台语,相互竞争,我和晓芙各为其“班”,从“好友”成了“敌人”。

暑假不上学,我们又从“敌人”变成“好友”了,当时在二女中读书与我们年龄相仿的,还有一位岳魁石,也是山西人。我们三个“小老西儿”常结伴玩耍,我们没有什么零用钱,看不起电影,买不起零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玩,就随便乱走,多半在中山桥下的草地——现在的动物园——玩耍,中午各自回家吃饭。晓芙的父亲很注重子女的教育,亲自教孩子读书,家里藏书很多,除了古书,还有“五四”作家的书,包括茅盾、老舍的作品,当时是“禁书”。下午晓芙在家读书,晓芙才情美富,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得国文老师的好评。

抗战时首都在重庆,从重庆回来的人似乎高人一等,以说四川话为骄傲。我在四川灌县住过几个月,常与重庆回来的同学为伍,说四川话。晓芙没有去过四川,不会说四川话,不肯落人后,常说我奶奶是四川人。乔家是介休望族,晓芙的祖父乔世杰经商有成,曾随前清四川总督赵尔丰(1845-1911)到四川做官。辛亥革命,赵尔丰遇害,乔世杰举家返乡,浩浩荡荡,是当年介休的一大盛事。晓芙的父亲自然不在当地山西大学读书,被送到北大攻读政治。相对的,家父因祖父早逝而家贫,十六岁就离家从军。山西督军阎锡山将这些有“高小”程度的小兵送去山西大学读书,因此家父得以上大学,专攻政治。家父毕业后,先追随冀贡泉(1882-1967)在山西省政府民政厅服务,后外放,历任垣曲、赵城、临汾三县县长。

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乔云尘和王云山是山西介休政界的两位人物。他们因为地位相仿,所以是朋友,因为有竞争,所以也是敌人。两人有来往,但不亲近。我家和晓芙家来往频繁不是因为父亲,而是母亲。晓芙的母亲与我二姨是山西大学同学,她们因结婚生子,都没有毕业。晓芙的母亲,我不称“乔伯母”,而叫“明珊姨”,看见明珊姨就想起我二姨,感到特别亲。到晓芙家,明珊姨总留我吃饭,我嘴馋,就留下来打牙祭。初到台湾,立法委员有薪水,而国大代表因不开会,无津贴,所以晓芙家吃得好,我家每日靠最廉价的空心菜与喃呱果裹腹。记得明珊姨的拿手菜是清炒土豆。那时台湾不产土豆,清炒土豆是很名贵的菜。

我大学毕业的那个年代,台湾的学生一窝蜂地往美国跑。不论家境贫富,成绩好坏,都来美国留学,学文的多数没有奖学金,来美后,靠打工维生,加上语言障碍,失败者居多,又不肯回台湾。晓芙对这些同学都施以援手,不仅自己义务给同学看病,而且请夫婿陈信义免费接生——陈信义是妇产科名医。八十年代哥大有个学生来自澎湖,家贫,不慎太太怀孕了,我就介绍他太太去看陈医生,自然是分文未取。如今这个学生也已届耄耊,患有帕金森氏综合症,幸有贤妻独子照料,陈医师医术仁心,真是功德无量!在乔晓芙家,1969年。

我1969年6月和夏志清结婚,因为志清是二婚,我们没有在教堂举行仪式,而是在纽约最豪华的广场饭店(Plaza Hotel)行的礼,因为是朋友主办并出钱,除了证婚的牧师,志清的好友,我没有请自己的朋友。婚后倒是晓芙请我们到她家做客,那时她住在曼哈顿附近的阿斯托利亚(Astoria)。晓芙烧了几样介休菜,过油肉、扣肉,都是我爱吃而不会做的菜。信义不但医术精湛,电脑、照相样样行。他为我和志清照的相片,捕捉了我们新婚的甜蜜,为我的年轻留下了永恒的纪念。2013年志清大去,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附近的富兰克林殡仪馆举行追思会,请帖正面是志清的单人照,反面的照片,就是信义那天给我们照的双人照。

信义、晓芙夫妻鹣鲽情深,晓芙自1999年弃世近二十年,信义至今未曾续弦。她们有两个女儿:怡玟与丹玟。当年晓芙说她要生四个孩子,结果只生了两个,大概在美国养育子女很幸苦,事业家庭很难兼顾。他们过继了信义弟弟的儿子,迎接这位嫡亲侄儿来美求学,视如己出。怡玟继承了父母志业,在哈佛医院黛娜法尓波癌症中心(Dana Farber Cancer Institute)任主治医生,是医治乳癌的名医;丹玟继承了母亲的文采,在纽约泰德网(Ted.Com)担任新闻主编,儿子Kenneth继承了信义的志趣,虽主修会计,获得了MBA,现在是会计电脑软件装置专家。晓芙喜爱文学,在台大读书时,就不时写文章,向《中央日报》《新生报》投稿。晓芙当年的作品名噪一时, 不仅深受文坛老辈嘉许,也深受同年晚辈的赞扬,我有好些文友,曾读过乔晓芙的文章,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她笔下的文采光华……听到她的早逝,不胜惋叹!

信义思妻心切,最近整理晓芙旧作,预备出版,嘱我写几句话。我想在美国,可能没有人认识幼年的乔晓芙,也很少人知道乔晓芙医师曾经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身为她的总角之交,我要写下一点对她的“思”与“情”,为历史留下见证,为亲友留下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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