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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百日祭

延安日报 2011-04-16 21:31 大字

百日祭,是陕北的一种古老的祭奠风俗。届时,逝者的亲友要为其新坟培土,并送上祭食,点燃香烛、纸钱……以示怀念之情,祝愿亡灵早日超度。

4月10日,是好友史铁生的百日祭。京都的亲友是否在意这种民风习俗?连我自己也不能为其新坟培土,为他点燃三柱高香、一叠纸钱。思来想去,禁不住有缕缕悲凉掠过心头。

元月4日,在北京798时态空间“与铁生最后的聚会”上,我说,早在半年前,我和他已作过了最后的话别。

去年4月25日,我突然听说铁生病重住院。当天,我便心急火燎地从延安飞抵北京。

启程前,和摄影艺术家黑明通过电话,他是我的延川乡党。我知道,他曾采访过史铁生,彼此熟悉。约好这次拜访,由他开车、摄影、录音等全程服务。一出机场,我便和他一起赶到朝阳区水碓子东里铁生的家里。

铁生的住房并不宽敞。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书籍占据了很大空间。没有客厅,也没有阳台,一进门便是厨房。通过厨房便是卧室。然而,在这低矮、狭窄、压抑、憋气的小房间里,却栖息着一个磅礴而伟大的灵魂。

躺卧在床上的铁生,见我和黑明来了,便伸出他枯枝般的手臂,招呼我们:啊,是谷溪和黑明来啦,快坐,快坐!

我把书桌前的一把椅子挪到铁生的床边,铁生想坐起来和我说话,我赶忙按住他的身子说:“躺着,躺着拉话省点力气。”铁生说:“身体不行了,最近住了两回医院,刚出院还

不到一个月。你看,我的手指展不开了,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说话间,铁生的夫人陈希米把沏好的茶杯放在书桌上,请我和黑明喝茶。铁生见我的头发又浓又黑,问我是不是染头发。我说,偶尔染一次,总之头发还比较旺盛!铁生慢慢地将右手移到头上说:“你看我的头发,掉得很厉害,最近又长出来一些小绒毛。”我说自己是马大哈,什么事也不着急,人常说,心宽长头发。你是用脑子多,思虑过度。他解释说:“不是的。主要是透析时间长,毒素就积累在小关节和其它部位,抑制或者破坏毛发生长。”

我问:“营养能跟上么?”铁生说:“营养要慢慢补,因为透析时,过滤掉许多有害毒素,但随之也会损失许多营养身体的成分。尤其这次因肺炎住院,‘蛋白\’已经降到抢救的程度了,现在刚刚过了正常线。”

“我的心脏也不太好。有一天晚上,大夫让陈希米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心想,心脏又跟不上劲,肯定不行了。一般透析病人活不过十年,我竟活了这么久,已经赚大了!结果第二天又恢复过来了!”说到这儿,铁生又憨憨地冲我一笑。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像一股电流遍击周身震撼肺腑。

记得他曾在《病隙碎笔》

中写过这样一段话:“一个欲望横生如史铁生者,适合由命运给他些打击,比如截瘫,比如尿毒症,还有失学、失业、失恋等等。……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

铁生呀,我的好兄弟,你竟是如此超然地笑对坎坷,笑对困苦,笑对死神的挑战!

铁生注意到我的眼睛湿润了,马上对我说:“谷溪,你抽烟吧。”

我说:“你肺部感染,不抽了。”

希米说:“你喝茶。”

我说:“不喝,不喝。我是看你来了,又不是到你这儿享受来了。”

希米说:“你抽吧,这儿有烟。”

为了将我从沉重的伤感中解脱出来,连智慧超人的铁生也只好采用如此直白的言说,平庸的方式。他笑着说:“谷溪抽吧,我知道你是老烟筒。没事,我住院前还抽烟。”

我点燃一支希米放在面前的香烟,猛抽了两口,就掐灭了。

情感是野马,理智是紧系野马的缰绳。人们不是常说轻松愉快每分每秒么?我马上笑着说:“黑明,给我们弟兄俩照一张像吧,留个纪念。”铁生说:“照照照,我躺着,你离我近一点。”于是,我摸着他的手,面对面拉起了黑明。

我说,黑明是从陕北走出来的摄影艺术家,出过二十多

本摄影画册。他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关注人生命运,关注社会风云,在全国有很大影响。铁生说:“是呀,我和黑明很早就认识了。他采访许多北京知青,给我也拍摄过许多照片。我给他的《走过青春》写过文章。”

我在黑明的一篇题为《在轮椅上度过35年的著名作家史铁生》的文章中,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1997年11月8日,是我的《走过青春》首发式。记得7日傍晚,我去他家送书,希望他能参加第二天的活动。没想到他的爱人陈希米说:“明天去不了。明天是铁生他父亲一周年的祭日,我们要去郊外扫墓。”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事情,我无法再去请求和争取什么。不料,史铁生却对他爱人说:“黑明好几年做这件事,很不容易。他的时间已经无法改变,我们的时间其实可以改呀,干脆明天去参加黑明的活动,后天再去给父亲扫墓。”顿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连忙说,不用了,你们还是去扫墓吧。史铁生说:“你不用管了,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的活动,史铁生坐着轮椅在他爱人陈希米和几名老知青的陪同下,准时来到西单华威大厦的展览大厅,对于他的理解和支持,我终生难忘……

从延川县关庄公社关家庄大队和铁生相识,已经四十

年了,因为文学使我们成了朋友。每次去北京,必去家中看他,逢年过节常常通个电话,互致问候。他总是嘱咐我“注意休息,保重身体。”对我这次专程来京探视,他非常高兴。我们都心照不宣,也许,这次见面是两位老友的最后话别。

铁生问我“今年多大了?”我说,七十岁。

时间过得太快了。“过日子像点燃上祖坟的纸钱”,那时候,我们都年轻,现在竟成了老人!

铁生说:“1984年回延川,我们一行七八个人的交通、食宿和参观访问,全靠你一个人张罗,那次真是苦了你。你看,一晃二十六年!”

是啊,那时候我才四十多岁。记得我们去宜川看壶口瀑布,汽车到不了跟前,我一把将你从轮椅上拖起,一口气背着你跑到瀑布的岸边。足足有二华里吧?可是,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现在老了,恐怕背不动了。

一说老,铁生便想起一个比我们更老的人。他说:“我们在青化砭村见到的那位百岁老人哪去了?还在么?”

我说,他叫吴云青,是一个真正的道人。1998年9月在河南省安阳市灵泉寺坐化了。这位百岁老人无疾而终,至今真身不腐。2002年11月3日中央电视台《科学探索》栏目还作过报导。

吴老在延安市青化砭生

活多年。1978年秋天,我为了考察其年龄与生活习性,在这个村采访了七天。他也常到市里来走串,有一次,他到我住的市场沟梧桐园作客,正好路遥在我家里。我们说拜他为师,他给我赐道号“曹三才”,给路遥赐名“路通达”。1984年,我和史铁生访问吴老时,我给史铁生和他拍过合影照,但一时又找不到那张照片了。

铁生听说吴老坐化,他连声称其“厉害,厉害!”我说,我大概不是纯粹的马列主义者,有时竟为玄学入迷。

铁生说:“我是唯物主义,但不是无神论者。”

我和黑明怕铁生太累,原本只说一个小时话就走人,不知不觉就超过了预定的时辰。在陈希米再次为我添茶时,我对她说,铁生的病,真苦了你!顺手掏出一千元钱放在桌上,要她买些营养品,给铁生补身子。

陈希米忙忙过来,一把将钱塞在我的手中:“绝对不行,谷溪,你不能这样!”我坚持留钱,陈希米一再拒绝,甚至非常生气。急得铁生劝她说:“希米,你不要急啊!那是谷溪呀,又不是别人,你就让他留下吧。”

最后,陈希米说,那就只留一张吧,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我说,那好吧,只留一张。回头对铁生再次说了一句:“铁生,保重!”

一出卧室,我的理智再也无法控制眼泪的涌动。通过厨房时,顺手把余下的900元钱压在了桌布下。

陈希米,你说这是钱么?

●谷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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