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北河水 足以慰风尘 ● 王明明

今日宣州 2020-08-28 06:33 大字

山清水秀好风光的地方,有我的故乡。山是柏枧山,连绵起伏,百年千年万年巍然屹立,宛如父亲坚实的肩膀,可依可靠。水是水阳江,自深山而出,携东津、西津、中津三河出宁国,至宣城、当涂、芜湖,一路广纳百川,千支百脉,以母亲般的厚爱,滋养着流域里的万物生灵。

柏枧山高,水阳江长。不颂山高与水长,我有北河水,足以慰风尘。故乡港口的北河属于水阳江支流,婉约清秀,文弱得载不动一叶扁舟,却盛满了一河乡人的依赖和爱怜。北河的河床里挤满大小不一胖瘦各异的鹅卵石,一条清流徜徉其上,偎着镇北一路“哗哗"吟唱着向东而去。河岸两边是森森的枫柳林,林中草密花艳,鸟飞蝶舞,是天然休闲的好去处。

早年间,北河岸边也有一处快活林,是《水浒传》里快活林的闲适版。每到夏天,林外烈日灼灼,林中小溪蜿蜒,凉风悠悠。镇上人家得闲便都集聚到快活林里,有遛鸟下棋打麻将的、有提供靠椅供人纳凉小憩的、有小贩摆摊卖凉茶凉粉凉面的,还有成群的白鹅子(一种不知学名的白羽大鸟)穿林低飞地凑热闹。那一派野趣因了一河清流而活泼生姿。

河与岸恰如唇与齿,血脉相依。两岸密密的枫柳林,母亲般紧紧地搂着满河碧波,也紧紧地护着河边的小镇。传说日本鬼子打到水东时,遥看港口小镇方向,黑压压一带望不到头的林梢,怕林中有伏兵,胆寒地止了步。传说虽玄,但故乡确实没有遭日本鬼子的践踏,而密林中也确曾出没过游击队和新四军。

祖辈和父辈们的口中,早年间的北河有着说不完的老故事。少年时,北河依然被搂抱在枫柳林的怀中。那林间、河滩是孩子们最爱留连的所在。在我最初最美的印象里,北河宛如一个藏在深闺里的妙龄女子,两岸密密的枫柳林怀着一河粼粼清波,汤汤东流。

春深,河水清波荡漾,河岸草色莹莹。枫柳林里草地上开满了淡蓝色的星星花,野蔷薇攀着枫柳树,一簇簇,一丛丛开得煞是茂盛。白色、粉白、粉红、深红的花瓣儿在春风里次第开放,引来蜂儿采蜜,蝴蝶探花。那样的时节,总有大群的孩子在北河边玩耍。男孩们总爱三五一伙,下到河滩上,找寻薄薄的石片儿比赛铲水漂。女孩儿则爱摘花追蝶。

读初中的我和好友梅、柳也常爱去那儿。或沿着河边漫步,或找一处安静的所在,靠着枫柳树粗大的树干,唱歌背诗或闲闲地聊一些孩子气的话题。毛毛虫似的枫柳花一串串挂在树上,勤劳的蜂儿边忙碌边“嗡嗡"地哼着歌儿。一阵春风拂过北河清清水波,穿花分叶,送来温润的清香,也拂我们满头的枫柳花粉。那样的时刻,淡淡春愁会悄悄潜入少年情怀,弄得人又迷惘又惆怅。

也曾和同伴相邀,一同去枫柳林中薅过树叶,拔过野蒿,捡过枯枝,那些都是烧火的好材料。去拾过地衣,挑过野菜、摘过刺莓(学名悬钩子)和刺苔,那些是贫乏年代里自然赋予我们的美味。到北河里摸过蟹、逮过虾、钓过鱼,回家洗净,面粉里滚过,温油炸酥,是难得的鲜味……

好友柳的家,就坐落在北河边。初中时,总爱去她家玩,看她部队领导转干当地方领导的父亲那满满几大书橱里的书。跟她一起背陌生绕口的《汤头歌》,看《五四以来电影文学剧本集》……在她家,读初中的我第一次听她说“熟读汤头三百首,不会看病会开方。"无数次为《渔光曲》《马路天使》等剧本里的情节掩面落泪。还有“金嗓子"周旋、年轻帅气的赵丹以及阮玲玉、王人美、郑君里、韩兰根……他们像春日里北河岸边的星星花,点亮了我年少孤寂的心空。

初三时,有个阶段我基本上住在她家,跟她和她的两个妹妹挤一张床。早上和她一起拿蓝边碗在大陶缸里盛炒米和炒米糖泡着吃(我十分惊讶她家用那么大的缸装炒米糖),晚上一起趴在小方桌上看书学习到夜半三更。她漂亮的像极了电影演员吴海燕(电影《海霞》主演)的姐姐,站在港口电影院舞台上,一首满含深情的诗朗诵《周总理 你在哪里》,让我热泪盈眶、仰慕不已。而她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学富五车、满腹诗书的老革命父亲,却令我又敬又怕。每次看到他,一声“伯伯"总是喊得像蚊子哼哼。

记得柳跟我说过,她的名字是父亲后来改的,溪柳溪柳,溪边之柳,很诗意。想到她的名字,我就会想到北河边的枫柳。我以为那密密的枫柳林会永远陪伴着北河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是不知何时,枫柳林荡然无存。而我儿时的好朋友,内向又内秀的溪柳,也不知不觉间,竟然完全走出了我的世界。

读高中时,我的家也搬到了北河边。只是失去了枫柳林的北河,再也没有水草丰美的河岸护卫了。无遮无掩地袒露在一河滩的鹅卵石上,曾经丰盈柔美的她也变得脾气古怪不可捉摸了。平日里瘦弱不堪,蜿蜒细流时断时续。一入梅雨,几场大雨便满河浊浪,汹涌狰狞。但我依然还是一如当初地爱着她,只是爱里揉杂着说不出的酸楚。

工作后,我每周都会骑自行车,从十几里外的工厂回家。春日里,帮着母亲把一竹篮又一竹篮的被子衣服拎到北河窄浅的清水里捶洗,洗好后,直接将被单铺展在干净的鹅卵石上曝晒。夏日傍晚,和男友及弟妹到北河深深浅浅的水泡子里游泳。晚上,搬几把椅子,一家人到河滩上乘凉,没有蚊虫。明月朗照,河风清凉,一河滩的鹅卵石幻作了白玉滩。那样的时刻,那份自在安心总让我觉得,北河滩就是我家的后院。秋晨,漫步在北河滩上牛乳一般的浓雾里,恍入仙境。而冬日的北河,则完全失去了芳踪,只余一河光秃秃的鹅卵石,沉默地忧伤着。

恋爱时节,最爱宋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而今,曾经的恋情早已西风凋碧树,到是住在了长江尾的我,满心里不能忘怀的都是北河婉约清扬的美目。北河,只有我故乡的北河啊,才是那个令我心心念念恒难忘怀的“长江头"。

一别经年,再回故乡,以为北河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却不想北河桥依旧,桥头故居依旧,北河却重新焕发了生机。得益于故乡政府对于生态环境的重视和治理,河岸砌了河堤,堤边植树种草,保护水土。故居岸边,鲜花吐蕊、杨柳依依,清清河水一路浅吟低唱,欢然流淌。一时间感怀不已,恰是有此北河水,足以慰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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