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里的故事

今日宣州 2020-05-20 00:58 大字

●吴爱民

每个人的光阴里都曾有过很多故事,有的故事会随风而逝,而有的故事会镌刻在记忆里形成一幅幅画,有的似油画,有的似水彩画,还有的似素描。那一年的暑假,十岁的我结识了一个小伙伴,名字叫小姑娘。

这得先从我家的住房说起,那已是“文革”末期了。我家仍住在宁国城里旧看守所大院内。大院门朝西,我家位于大院东南一角。一个房间,外加一间破旧不堪的厨房。房间很高很大。靠东头紧挨天花板下方开着一扇极小的窗户,高高的天花板上方吊着一盏如豆的灯泡,每到夜晚发出幽蓝幽蓝的光亮。

暑假的前一天,在南门山岗“五七”干校学习的父亲,征得房管会的同意,特请了一天假,请来了砖匠,在房间的南面开了一扇大大的后门。后门打开了,仿佛一下子换了新天地。灿烂的阳光把房间照得明晃晃,悠悠的南来风,夹杂着稻田里阵阵泥土的芬芳。站在门口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小河,以及小河那边一望无际的稻田和零星的几户人家。最开心的是,还能眺望到南门山岗那苍翠一片的山峦。

后门打开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在家搜了几件衣服及手巾抹布开心地跑到小河里去洗。小河河面不宽,水也不深,清澈见底的河水流得很急,哗哗啦啦奔腾不息。我坐在石头上用力抡着手里的棒槌,槌打着青石板上的衣服,忽然手一松,棒槌滑进了河中间,即刻被河水冲到了下游,这时见一个红衣女孩子疾步如飞跨入了河中央迅速捞起了棒槌,随即扔到了我身后。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她也冲我笑。她笑起来真好看,洁白的牙齿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闪着光,两只大大的眼睛如同湖水般清澈,上身着一件肩膀打着补丁的红花褂子,下着一条有如现在街面上流行的“七分裤”,两条小腿杆全露着。她站在小河中央见我打量着她,笑问我:“你住哪?以前咋没见过你在这洗衣服呢?”“以前都是去马路那边清水塘去洗,我家昨天才开了个后门,所以就来这里洗了呢。”她告诉我,她名字叫小姑娘,今年十二岁。她指着岸上不远处一间草房说:“我就住那呢。”正说着话,忽然岸上传来一阵刺耳地叫骂声:“小姑娘——小姑娘哎——你这个死丫头魂丢河里去啦?还让不让人吃午饭啊?咹?”岸上一个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指着这边叫骂着,小姑娘慌忙急火地端起小木盆里洗好的衣服和菜,迅速地跑上了岸。

过了两天,由于想见到小姑娘,我又拎着几件衣服来到河边,正好小姑娘也在。她问我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几年了。我说:“我读三年级呢,你读几年级啊?”她低着头,两只光脚丫相互踩着说:“我从没上过学。我妈说女孩子读书没用,迟早是婆家人。我两个弟弟在上学。”“那你平时在家干嘛呢?”“砍柴,打猪草,洗衣做饭,还要照顾我爸,我爸生病都快两年了。”说着说着,她突然紧张地说:“我得赶紧先回去了,等下我妈下班见不着我,又要骂死我了。”话音未落,河岸上又传来尖厉地叫骂声:“小姑娘——小姑娘哎——你这个杀头的!你爸吃的中药都炖上天了哟!”小姑娘大惊失色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便急匆匆跑上了岸。

假期在奶奶家玩了一段日子,由于惦记着小姑娘,我回家第二天,就早早地在家搜了点手巾抹布跑到了河边,小姑娘老远就招呼我:“走!去我家摘西红柿吃吧!我妈带弟弟们去外婆家了。”

我和她走过一条长长的田埂路,见低矮的草房内一张破竹躺椅上躺着一个四十来岁、脸色腊黄、双眼凹陷的男人,小姑娘欢快地叫道:“爸爸,爸爸!这是我才交的好朋友。”她牵着我的手拉到她爸爸面前,她爸抬起空洞的目光定定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到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带我去了屋后菜园地里,很快摘了五六个西红柿,她挑出一个最红的递到她爸跟前说:“爸爸您先吃一个吧。”她爸摇头说:“我现在不想吃,你先拿给你小朋友吃吧。”小姑娘把那最红的西红柿递给了我,她拿起一个半青半红的坐在她爸跟前大口地吃着。她爸怜爱地用手抹去女儿脸上的汗水和嘴角流出的西红柿汁液,小声骂了句:“小好吃佬!”小姑娘开心地嘻嘻地笑着对她爸说:“爸爸,我明天要上山砍柴了,妈说现在山上草木正旺,多砍些风干,下半年多卖些钱给您买中药。”我在边上对小姑娘说:“带我一个。”“你会砍吗?”“我会!见过我爷爷砍过呢。”小姑娘爽快答应:“好!”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小姑娘就来我家叫我了。母亲对小姑娘说:“你们砍柴一定要注意安全,你大些,你是姐姐,你要带好妹妹哦。”小姑娘用力点点头。母亲转身从房里拿出一双半新半旧的解放鞋递给小姑娘说:“你就穿我这双鞋吧,你脚上的鞋都露出脚趾头了。”那时的小姑娘虽然只比我大两岁,但是个子却比我高出一个脑袋,脚也很大,穿着母亲给她的鞋正合适。

八月的天气虽然还十分炎热,但山上的早晨十分凉快,清新湿润的空气里夹杂着阵阵浓郁的草木清香,各种植物野草葱茏一片。有母亲曾教我认识的野山楂、六月雪、金银花,还有艾叶草、车前草、鱼腥草等等。母亲曾说这些植物和野草都是《本草纲目》里写到的中草药,能够治病。我和小姑娘如同两只快乐的小鹿,在山谷里欢快地跳着蹦着,大声地唱着。她一边砍一边说:“从今天起我得天天砍柴了,多砍些到时风干多卖些钱,能够给我爸多买些中药。”“你爸得的什么病?”“我爸腰间生了个瘤,医生说要开刀,我妈说家里没钱动手术,先买些中药吃了再说。”她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奋力地砍着,不一会,就砍了几大抱。我说:“我砍不动了,歇会吧。”我和她坐在黄土坡上,她望着山下家的方向说:“我爸以前最疼我了,有什么好吃的首先给我留一份,自从爸爸去年病了以后也不爱说话了。我不想我爸死,只要爸爸能够活着,哪怕砍一辈子柴我都愿意。”那时我也不大懂事,也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傻傻地冒一句:“你妈不是你亲妈?为什么老是那么凶地骂你?”“我妈以前不是这样,自从爸爸病了以后,我妈性情大变,总是大声地骂我,有时还打我……”她叹了口气,接着又继续砍起来。她见我砍的少,又帮我砍了一些,并帮我把柴捆好,送到我的肩上。下山时,她挑着四梱柴快步地跑在顶前面,我则挑着两小梱还被她甩得远远的,她会把自己的担子卸在前方,跑回头帮我挑。就这样,我们每天都开心地上山砍柴,在山上旁若无人地大声唱歌,讲故事。一个暑假很快就要结束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在山上对小姑娘说:“我明天要报名了,不能陪你砍柴了。”她望着山坡下有些失落。突然她指着坡下荆棘丛中熟透的山里红果子:“走!我们去摘果子吃!”她拿着锋利的弯刀用力往坎子下跳去,小腿立即被锋利的刀口带翻了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我吓得捂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先是用擦汗用的手巾包住伤口,但血还是往外冒,她随即扯了一把叫做“金狗毛”的野草塞进嘴里大口地嚼碎然后敷在伤口上,再用手巾包扎紧,血很快止住了。她告诉我是她爸以前带她砍柴教她的方法。

我陪她在石块上坐了一会,她突然一笑地站起来说:“我腿没事了,我们去摘果子吃喽!”我和她来到被荆棘包围的山里红旁,她用弯刀清除了荆棘,红艳艳诱人的果子立即展现在眼前,我们尽情地摘着、吃着、笑着,心里溢满了甘甜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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