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独自凉
抽掉王熙凤,大观园无疑是塌陷的。色彩饱和度完全被稀释,亦如抽掉了酷夏与严冬,只剩春秋,天高云亦淡,却是苍白单调之局。
王熙凤出场,光彩照人。她自有一种与众不同气度,这是一个权力女性的光环,带着权谋式的智慧,管理者的融合通达,这些元素在男子身上也是光芒,众多有志青年为了这一刻的荣耀,不惜卧薪尝胆,只为一朝登上要位,隐忍的蚌壳开启,珠光灿烂。这个追逐的群体过于庞大,倒让这珠光的闪烁度降低了,变得流于平常。
而在一个年轻女性身上,一个出身贵族,气度雍容,流光溢彩的女子这里,这种珠光,无疑是没有办法平常的,它甚至,照亮了贾府头顶那一片灰暗的天空。
曹雪芹对王熙凤的用笔,稍稍有些放纵。他习惯收着笔,对谁都有些怜惜或慈悲,哪怕是人格低下的那一部分人,他的笔都是慢提轻落,欲说还休。即便是种种不堪,最后也都落到一个虚空。因为他的收,终是留下了一团团不愿明示的谜云,叫几百年的人困惑难猜。除了宝黛情爱,他不吝笔墨,细细碎碎,每一句都那么耐心,那么惊心动魄又静水流深。人物的叙述,王熙凤是他放开笔墨的人,他似乎一点也不想收,就这么月涌大江,逐浪前行。
初见黛玉,阿凤的表演略显浮夸了些。红楼再读,却读出不一样的意味来。阿凤或者也非百分百做戏,逢迎贾母是自然的,好像也不完全。黛玉对她而言,确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见惊艳也不是没有可能。人总是这样,对自身缺少的部分,一旦在别人身上显现出来,是无论如何都要另看一眼的。此时此刻,怎么夸也不会超过贾母的心理栏杆的,那就放开好了,等于借此把内心的欣赏公然放一朵大烟花,如何璀璨都是合情又合理,至于虚实之间,无需分辨,政治家总是虚虚实实的。
她和林黛玉,在各自的世界里高峡出平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是在现实的世界里左奔右突,刀光剑影。许多人不喜欢她,正如不喜欢林黛玉,是这种浓烈的人生态度,给人带来的轻微压迫感,叫人有所退避。宝黛的贵族气息,在于精神的飞腾,他们不安于尘世,轻轻一扬,便飞越了天际。而王熙凤的贵族气息,是高高在上的掌控力和执行力,是逢迎与整饬的尺度和手段。宝黛是气体的,飞天流云;王熙凤是物化的,她掌握着荣国府的日常运转,外交与内耗,给大观园的诗性做下物质的平铺。
她本不识几个字,更无诗才,对大观园却是有着真心真意的爱护。李纨邀她,她几句话,灿若阳光:“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俗事、俗语,总是有人弄得这么漂亮。
再想想她承欢贾母的机智,哪里是谄媚,分明是智力接近的游戏。对贾母而言,阿凤身上,有自己的影子。贾母要的是接班人,如果她的智商配不上自己,任凭她唯唯诺诺,逢迎拍马,贾母会喜欢吗?何况人家的逢迎全然不露痕迹,还时不时撒个娇,伶牙俐齿地打个镲,跟那“木头似的”王夫人比,贾母当然爱她,疼她。并且,出于对手下得力干将的栽培和提携,在凤姐稍有放纵之时,轻轻地兜她一兜。清虚观一个小道士撞到凤姐怀里,凤姐扬手一掌将他打翻,贾母说,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惯了,那里见的这个势派,可怜见的,倘或一时唬着了他,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这就是好的领导,与聪明的下属沟通,只给她正确的指引,在她的权限略有豁边的时候,把一个好的方向敞开给她,并不需教导或指责。
在王熙凤和林黛玉的两个世界之间,有一个人,最具兼容性,即三小姐探春。她既可铁腕理政,又有高远心胸。质地清坚,不入俗流。曹公写出了宝玉、黛玉、探春、凤姐,这四个人就足以把大观园的贵族气质展露无遗。把这个名单倒回去看,前三个,都是凤姐喜欢又欣赏的,再扩展一下,她偏爱的人还有秦可卿、鸳鸯、晴雯、邢岫烟、小红、平儿。大概从她喜欢的人身上,可以找得到她的底色,真性情,不灰暗。她的精神向度如此清澈干净。薛宝钗是她的亲表妹,全书里都极少有交集。王夫人对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只是动用了智慧来周旋,无需用情。至于后四十回说她做了薛林掉包计的凶手,那不是曹雪芹的红楼,不说也罢。
遗憾的是,阿凤并没有收回相应的爱和理解。宝玉的心在所有的女儿身上,尽管叫她“凤姐姐”,毕竟还是嫂子,又是大当家,他只用男孩子的本能,忙着去给比自己小或者低的女孩子当护花使者。黛玉,沉迷于宝玉的爱情里,对喜爱她的阿凤也没有多少领情。阿凤对探春由衷的喝彩和钦佩,探春也并无惺惺相惜的回馈。只有平儿,风雨飘摇之际,才是心疼她的。
我们读着读着,好像置身大观园,我们看到风风火火不知疲倦的王熙凤,我们也会麻木起来,你这么能干,哪里还需要别人爱!
她只有在遭受了所有女人都无奈的困境,才会轰然坍塌,那就是丈夫不忠。贾琏一个下流种子,朽烂之人,哪里接得住她?在别人,这也许是“什么猫儿狗儿的事”,可她,是王熙凤。是“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的人,她一直都在支配和操纵中活着,她要的,是一个绝对。她是在骨子里与林黛玉一样的精神追求。于是,她就这么杀伐、挣扎、魂断……
一样的风刀霜剑严相逼,她不愿和林黛玉一样,被毁灭。她是战死的。脂粉队的英雄,何其苍凉。
协理宁国府,“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之珠,滚将下来……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妇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接声嚎哭。”秦可卿是晚辈,凤姐要坐在灵前,哭声为号令,起一个头而已。缓缓、断线、大哭,字字珠玑。这一刻,如此动人,宁不堕泪!
曹公写毒设相思局,是全然放手的。朗朗晴日里,他把王熙凤像泼水一样的泼了出去。挨着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迫于无奈,删了再减,他心里的压抑,幸亏是这面风月宝鉴打开了决堤口。任你贾瑞真瑞,列着架子找死,阿凤,你不表演还等什么!
一夜北风紧。
风漫过大观园,漫过冗长的岁月,那只末世的凤凰,依旧飞翔。只是,风,那么凉,那么凉。
择万晓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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