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童年 ● 周月琴
爷爷奶奶当年一担箩筐下江南,来到皖南宣城溪口镇新汤村,见这里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爷爷就决定在这里安家。可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这家安在哪里啊?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村上一位好心人见祖父母拖儿带女且为人厚道,就把他替人看管的老屋披厦租给了祖父母。于是,我们家这只漂泊在世事风浪里的破船终于有了一处避风的港湾。
老屋原是民国时期金老爷的房产, 没想到时隔不久,新中国成立,穷人翻身当家做主人。这处房产被政府没收后重新分配,正屋分给了两户军烈属,三间披厦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合法住宅。又过了两年,我们隔壁那一半正屋的新主人不想在那儿住了,要把房子卖掉,先问我祖父想不想买。祖父当然想买。一家六七口,挤在一间披厦里,转下屁股就碰着墙,现在隔壁房子要卖,哪能坐失良机啊!当时我们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祖父还是咬着牙,东挪西凑,凑齐140块钱买下了那一半正屋。祖父这一英明决断奠定了我与老屋难弃难舍的情缘。
“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坐东朝西的老屋是一栋简约的徽派建筑——江南民居。布局为三间两包厢,又叫明三暗五,外加两端各三间披厦。中间是厅堂,两侧及包厢为卧室,披厦为厨房。老屋大门门框由长条青石砌成,门楣上方用水磨石砌出向外挑檐,上盖小瓦,门槛也是近尺见方的青石条,光滑润泽。整座大门给人的感觉古朴而厚重。房屋内部木质结构用料特别考究。厅堂里的柱子直径盈尺,横梁更是方正粗大,中间微微拱起,俗称“冬瓜梁",上面雕出各种花纹图案,整体显得恢宏壮美。
1964年,我就出生在这栋老屋里。我对老屋最初的印象是那方天井。老屋深幽,窗户又小,室内光线昏暗,尤其是阴雨天或黄昏日落之前光线更显不足,只有那方天井别有洞天。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襁褓中的我睡在卧室的摇篮里总是哭,而只要把摇篮往天井边一挪,哭声就戛然而止,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望着天井,手舞足蹈,喜笑颜开。到我稍稍长大了点,我记得的第一件事物便是天井。那应该是个夏天的夜晚,我躺在天井旁的竹凉床上,看见一道亮光从天井上空划过,心里一惊,是星星掉下去了吗?掉到哪里去了呢?它还能回来吗?哦,天上还有那么多星星,都在眨着眼,它们怎么不睡觉呢?也在等妈妈讲故事吗?我也喜欢听母亲讲故事。母亲唱过戏,戏文知道得多,什么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董永卖身葬父、七仙女下凡等等,她都知道,只可惜母亲很忙,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活,平时哪有工夫给我们讲故事?只有在夏天明月高悬的夜晚,母亲才偶尔有空和我们聚在一起乘凉,这时候我就缠着她给我讲故事。轻柔的月光从天井泻下,一家人笼罩在月光里。母亲口中讲着故事,手上轻摇着蒲扇为我们扇风驱蚊,凉风悠悠地抚过我的肌肤,润入我的心田,我总会带着无比的幸福和甜美渐渐进入梦乡。
老屋的厅堂是两家共有的,没有什么摆设,平时也不常用,显得有些空荡。厅堂地面是米黄色的,光滑又平整,上面还有菱形花纹。听长辈们说,这是用石灰和糯米稀(用糯米熬成的糊状物)掺和细石子夯成的,叫毛毡地。这样光滑结实的地面在当时实属少见。于是,两家孩子就把厅堂当成了玩耍的场地。我们女孩子玩踢毽子、跳房子、丢手帕,叽叽喳喳,兴高采烈。男孩们看得眼馋就会跟我们抢地盘,双方经常推推搡搡互不相让。这时大人们就会出面干涉,大都是呵斥男孩,把他们哄去楼上玩,把“胜利"一次次赏给了我们。
老屋的楼上铺着结实的楼板,屋顶装了“天窗",楼板距屋顶有一人多高。楼上存放着一家人的口粮,暂时不用的物件也都放在上面,其中就有给爷爷备下的那口棺材。这棺材的存在让我产生了极大的恐惧,我一人从不敢上楼,即使跟着大人上去,也是紧紧地贴在他们身旁,蹑手蹑脚,目不斜视。有时大人们偏偏使唤我上楼去拿点小东小西,没办法违拗,只有硬着头皮,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上挪,身上爆起一层鸡皮疙瘩。上去之后,像百米冲刺一样拿着东西飞奔下楼,生怕有鬼魂追我。现在想起我还心有余悸。
奶奶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去世后,留下爷爷一人住在老屋的厢房。老一辈人都称爷爷为先生,大概是因为他懂一点阴阳八卦、民俗文书的缘故,乡亲们遇到婚丧嫁娶、建屋乔迁之类的事都找他商量。加上他为人正派又乐善好施,所以大家都很敬重他。
爷爷特别喜欢我们孙辈,给我的印象是慈祥而幽默。他给我们零食的时候也会用变魔术的手段“变"出来,让我们获得意外的惊喜。有一次,爷爷把我们仨兄妹叫到他的房间,让我们仨站好,闭上眼睛,说是变个宝贝给我们。我们都乖乖地听从爷爷的吩咐,闭上眼睛站在那里。爷爷口中念念有词,说:“变变变,好了!"等爷爷叫“好了"的那一刹,我们睁开眼看到的是一挂用草绳串起的柿饼。我们几对小眼睛顿时睁大发亮,情不自禁地吧嗒着嘴巴,恨不得不等爷爷取下柿饼就直接趴到草绳上去啃。爷爷一边剪断草绳,一个一个地取,一边嘴里不停地说:“不急不急、都有都有!"圆圆扁扁的柿饼,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轻轻咬一口,软软甜甜,满口生津。哥哥两口就吃下一个,简直是狼吞虎咽,而姐姐和我细嚼慢咽,都舍不得吃完。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柿饼不是爷爷变出来的,而是姑姑孝敬爷爷的。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父母姑姑们孝敬爷爷的糕点零食,他很少自己吃,几乎都喂了我们这几只小馋猫。
父母的卧室就在爷爷卧室的对面,比爷爷的房间要宽敞一些,而且铺有地板。地板都是用既宽又长的木板铺成,离地面尺把高,由于年代久远,地板之间有了些缝隙。一天,母亲给哥哥两毛钱让他去代销店打酱油,那时酱油一毛九分钱一斤,店里找了哥哥一枚一分的硬币,他回到家没有将这一枚硬币交给母亲,而是向我和姐姐炫耀。当时我和姐姐正在父母的卧室里玩,看到哥哥手里的那枚硬币羡慕得不得了,一再央求他给我们玩一下。谁知哥哥像个小财迷似的捏在手心谁也不给,我和姐姐就从他手里抢。抢的抢护的护,只听“当"的一声,硬币掉到地板上。我们没有半点迟疑,赶紧分头寻找。屋内光线不好,我们几乎趴在地板上。找着找着,姐姐突然惊叫起来:“在这里,在这里,你们快来看!"我们爬过去一看,果然有一枚硬币卡在地板的缝隙里,差点掉到地板底下去了。若是掉下去那就想不到了,除非撬开地板,现在得赶紧把它弄出来。还是哥哥有办法,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截小篾片,拿着它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从地板缝里往外掏那枚硬币。掏呀掏呀,终于把它掏出来了,一看,是枚五分的硬币!我们喜出望外,拿着去厨房向母亲报喜。出乎意料的是,母亲没我想象得那么高兴,只是笑吟吟地说了声“放在锅台上吧"。哥哥只好悻悻地放下手里的五分硬币,又带着我们去找那枚一分的硬币了。
母亲依旧默默地在厨房忙碌。自从爷爷买下一半正屋之后,原来的披厦就做了厨房。披厦虽说面积不大,不过中间没有隔墙。合理的布局,加上母亲勤劳的收捡,厨房显得并不拥挤。靠东头搭了三口锅的烧柴灶,西头摆放着一张老式八仙桌,腌菜晒酱的坛坛罐罐靠南面墙根一溜烟排开。一日三餐,我们就围坐那张八仙桌品尝母亲亲手做出的饭菜。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美食佳肴,有的是自家种的新鲜蔬菜,经母亲的手做出来就是别有一番风味,我们都吃得津津有味。
厨房里最热闹的要数过了腊月半了,蒸粑粑(年糕),做豆腐,炒炒米,炒花生,熬米糖……厨房里一天到晚,热气蒸腾。母亲从外婆那里学到了这些活计,从此以后都是母亲为过年在忙。我最期盼的是熬糖,当糖浆熬到泛细花的时候,那股香味就直往鼻子里钻,诱得我们兄妹围着灶台打转转。母亲心里一软,就会挖一两勺糖浆凉了,让我们每人喝一口。那糖浆一进口,整个心都甜了。哥哥有时也偷偷用筷子在锅里挑些糖浆来吃,晶莹剔透的糖浆挂在筷子上,惹得我们都成了他的“同谋"。最奢侈的是遇到母亲刚好搅完糖浆,把糖棒横放在锅边,我们会迅速拿来勺子筷子在糖棒上刮着吃,稍冷些直接用手指来,那感觉想起来仍然特别的甜。
糖浆熬成了糖稀,母亲负责的工序就算完成了,接下来做糖的事由父亲负责。做糖是个力气活,非他不行。我看他拉灌芯糖的时候,必先把棉袄脱了,捋起衬衣袖子,在石磨的磨眼里插根擀面杖,再把糖稀冷却后的糖饼围在擀面杖上,像如今我看到的面馆师傅做兰州拉面那样反反复复地拉,绛褐色的糖饼被他越拉越白,一直拉到如同白玉一般,然后灌进芝麻粉,搓成手指般粗细,切成寸把长的一小截一小截,整个流程就算完成了。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脸上已沁出细细的汗珠。小小年纪的我还体会不到父亲的劳累,一心只想着吃糖。做好的灌芯糖要等它彻底冷却后,吃起来才酥脆香甜。刚做好的那会儿,父亲只给我们兄妹每人一小截解馋。就那一小截,我们也心满意足,放在嘴里让它慢慢融化,直到一觉醒来还满口香甜。至今家人邻里还知道我有此种情结,家中若有灌芯糖定会拿出与我品尝,我自己遇到有卖灌芯糖的也定会去买。
老屋后院里有一棵三层楼高的大杏树,它就像一把巨伞遮蔽着院落半壁阴凉。春天,杏花绽放,老远就能看到一树粉红。我们就聚在树荫下玩耍,追逐着纷飞的蝴蝶,戏弄那些忙碌的蜜蜂。院子里整天都洋溢着我们的欢声笑语。几天过后,杏花谢了,指尖大的小青杏缀满枝头,这时我们就天天跑到树下去看,巴着眼睛望它们快点长大。时间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田野里,油菜籽已经开镰收割了,小麦也快成熟了,我们忽然发现大杏树上的杏子开始发黄了。这一发现让我们情难自禁,便迫不及待地拿来长竹竿敲下那似黄非黄的杏子,然后一哄而上,抢到杏子洗也不洗就往嘴里塞,一口咬下去酸得眼睛直眨,口水直流。然而,当满树杏黄的时候,我们已不再垂涎于它了,倒是更期待与村上乡亲邻里共同分享。我们兄妹几个将被单铺在树下,哥哥抡起长竹竿使劲敲,杏子纷纷落下,就像下起了杏子雨,我和姐姐弟弟们把敲下的杏子往箩筐里捡,一边捡一边躲躲闪闪,生怕杏子落下时砸到了头。只要有人被砸到,就会引起大家一阵哄笑或是一阵吵闹,这时的大杏树下就成了一座热闹的舞台。一会儿,箩筐装满了,我们就把它抬回家,再把那些金黄的果子分送给邻居们吃。那棵大杏树不仅给了我们难忘的欢乐,也让邻里乡亲分享了丰收的喜悦。
正当我们一家在老屋的庇护下过着虽不富裕但很温馨、快乐的日子的时候,不幸降临——母亲病了!母亲生我不久就感到腰部疼痛,原以为是扭了腰,过段时间会好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见好,反而越来越疼,各种偏方用尽了,药渣堆成了小山也无济于事。直到我五岁那年秋天,母亲已经无法行走,在一家人的催促下才住进了医院。精神十足的我们一下变成霜打的茄子,最顽皮的哥哥也变得像个乖宝宝。老屋一下安静下来,它似乎也在担心女主人的命运。母亲是腰锥骨结核,是支撑她身体最关键的部位出了毛病,如果早期治疗,只需吃药打针就可治愈,结果拖了四五年,痛失了治疗的最佳期。好在手术还算顺利,母亲回来后仍需要睡六个月的板床才能得以康复。这期间,父亲请来年迈的姑姑照看弟弟,八岁的姐姐开始承担家务活,年幼的我也跟着姐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在亲戚朋友和乡邻的帮助下,我们共渡难关,母亲的身体总算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的生活渐渐在恢复正常,然而老屋却像饱经沧桑的老人迎来了它的暮年。母亲术后的第二年,它终于支撑不住,墙体开始倾斜。做木工的父亲左看右看绞尽脑汁也无力回天,只好忍痛割爱,拆旧建新。父亲经过精心测量规划,决定用老屋的原材料重新盖一座房。拆老屋的那天,父亲燃放鞭炮,全家举香叩拜。新落成的五间房就盖在原来的后院位置,屋前留有大大的院落,那棵高大的杏树就留在新院内。新屋的墙是老屋的砖砌的,新屋顶是老屋的小黑瓦盖的,老屋粗大梁柱一分为二做了新屋的梁柱,还有些椽子、板壁修改尺寸和大小都物尽其用。老屋没有离开我们,它只是变了个样子继续活着。它就像我们记忆的根,无论何时何地,都永远深植于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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