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绿菱满湖秋
●王延林
年年岁岁花相似。
又是一个丰收的秋天，又是一个采菱的时节。
这天天刚蒙蒙亮，住在村西头的、已有七十五岁的幺婶趔趔趄趄地走到村子当中，扯着怎么也喊不响的嗓子吆喝着“采菱果（角）的，出门了！出门了！早去早回哦！"喊了几遍后，她又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拿着袖珍的、雪亮的小电筒向湖边出发了。此时，村上的几幢楼房里陆陆续续地亮起灯光来，接着是类似防盗门发出的“咣当咣当"声，村口的路上便有了叽叽喳喳地唠叨，早已约好的三五人便向湖滩边的小船集聚。
采菱角，是居住在南漪湖边的人们一直以来必做的“功课"，曾几何时，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必备技能。
我的老家就在南漪湖岸边。南漪湖是宣城市境内的天然湖泊，分为东、西二湖，全湖丰水期总水面积可达三十万亩，湖内鱼、虾、蟹、鸟、雁等水产野禽资源极其丰富，尤以出产银鱼、螃蟹享誉海内外，“南湖落雁"作为“宣城古十景"之一，美名远播。菱角，也是南漪湖的天生的绿色资源，它主要生长在西湖，离湖岸约有五百米左右的距离。
菱角的品种有很多，我国南方的湖泊大都有，只是名称不同而已，有的地方叫腰菱，有的地方叫水栗，有的地方叫菱实等等。南漪湖的菱角，两角为菱形，形似牛角，是一年生草本水生植物菱的果实，皮硬肉美，它含有丰富的蛋白质、不饱和脂肪酸及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用快刀剁开坚硬的外壳，便可以吃了，生吃、熟吃都行，也可熬粥，也可制成菱角豆腐，而菱角的茎干可当作蔬菜炒熟了吃，但很费菜油，大多数农家都是将它腌制了再吃。
菱角在每年的三月开始生长，菱叶浮在水上扁而有尖，很是光滑，在水面形成莲座状菱盘。表面深亮绿色，叶下有茎干直达湖底，五、六月开小白花，在夜里开放，白天而合上，在九月底至十月初，也就是农历的八月中秋节前后菱角成熟，这个时段是采摘菱角的最佳时间。
打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我们这些住在南漪湖岸边的人和南漪湖结下的不解之缘，湖里出产的鱼虾、菱角是我们的“命根子"。我们这个村人均是九分水田，且绝大部分是湖滩田，每年到了早稻灌浆的关键时刻，便是南漪湖洪水肆虐的时候，滔滔洪水像一条条饿急了的白色魔龙，肆无忌惮地吞噬着父老乡亲辛辛苦苦种下的口粮，“十年九不收"，是当时湖边种植业的真实写照。为了生存，也为了子女能够上学，乡亲们想方设法从湖里“捞口粮"，男人们大都下湖打鱼摸虾，女人们便在菱角成熟的时节下湖采菱。
采菱角可是一个非常艰辛而又吃苦耐劳的活计：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用一只竹篮带上旧棉袄包裹着的午饭（那时条件艰苦，还没有保温饭盒）、提着忽明忽暗的马灯早早地走到湖边，等大家都到齐了，然后上船。一条船上最多只能装六个人，五个是采菱角的，一个是划桨的大老爷们。人不多的
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给采下的菱角腾出装载的空间，二是遇到风暴来临时便于快速返回。在我的记忆里，有一年的采菱时节就发生了一场悲剧，那天上午十点左右突发风暴，邻村采菱的母女二人不幸翻船落水遇难，遗体打捞了多少天才找到。
此时，一轮红日把湖面照耀得格外明艳，尚未散尽的雾气好像为鲜丽的菱角叶遮掩着什么，一望无垠的碧波将菱角叶上的点点白花衬托得分外妖娆。好一个碧波绿菱满湖秋！采菱人可没心思欣赏这些，她们到达湖心后，便开始紧张地采摘：她们半蹲在船舱里，上半身倾向湖面，胸口伏在船沿上，双手不断地翻转菱角叶后，又快速地摘下菱角丢进身后的船舱里，如此不断地机械重复……唯一片刻的休息时间，便是正午时分，各自吃着自带的午饭，一边眺望着远方，让被湖水反光照射得模糊的眼睛得以放松一下；一边伸伸腰，让快要麻木的身躯也稍稍舒展一下。待夕阳西下，船开始划向岸边时，她们会靠在船舱的隔板上，眯上那么一小会。到了岸边，各家的小孩、也有在家的丈夫挑着大大小小的箩筐早早地站在湖滩上等着她们。这时，每个采菱人会从自己采摘的菱角中拿出一些分给划桨人，算是给他的报酬。
当晚回到家里，女人们更是忙碌：拖着快要散了架的身体先是给一家老小做完饭，然后将一截约一米高的树桩搬过来放在胸前，坐在低矮的小板凳上开始“剁菱角"，就是把坚硬的菱角壳剁开，取出菱角米，经常有手指头被砍刀切得鲜血淋漓的。一个晚上可以剁出七、八斤菱角米，直到一灯煤油快点干了才歇息。第二天早晨，小孩把这些菱角米拿到街上卖了，换回的钱作为家里的生活开销，还有子女们的学费。
而今的采菱角，没有一个是年轻人，更没有年轻的女人了。像我幺婶这天大早去采菱的吆喝声，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旅游出发前的招呼声了。她们一般三、四个人坐一条船，也不用男人划船，几个老太轮流着荡桨，晃晃悠悠地到了湖心，采上几个小时便回家吃午饭，下午就开始打麻将了。所采的菱角也不用熬夜切开，直接煮熟了之后用快递发往在无锡、温州工作的子女。幺婶说，儿媳妇老是打电话来，说这菱角香喷喷、营养好，孙女天天吵着要吃呢。
正古诗词里的江南收获季充满着浪漫的诗情画意。江南小调《采红菱》里青春年少的美妙歌声有着南北皆爱的韵味，被无数歌者翻唱，传遍大江南北。是的，划着小船或是菱盆，泛舟湖面，穿行于一碧万倾之间，一边唱歌，一边采菱，确是无限的惬意舒畅——但是我想，这小调一定是不适合若干年前南漪湖的采菱场景的……
元末明初诗人、“吴中四杰"之一的杨基一首关于采菱的诗，颇有意味，不妨抄录如下：“残红晓落西陂岸，雨脚斜飞鸥鹭乱。扁舟尽日画中行，荷叶荷花香不断。船头老翁一尺须，斗量菱角兼卖鱼。儿能鼓柁女荡楫，何用聪明多读书。"此诗道尽了采菱景，状出了采菱形，说出了采菱的好，可他没有料到的是，如今已没有鼓柁荡楫的儿女，而是多了好多好多的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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