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1948

黄山晨刊 2018-05-29 11:19 大字

□ 江红波

祖母的少女时代是在上海度过的。那时,祖母精明能干的父亲在上海开了几家店铺,卖茶叶布匹水果之类,生意做得挺大。一家人亦就得以团聚异乡,年幼的祖母有幸一直跟随在上海读书,接受不少新思想。

1938年,日本鬼子入侵上海。祖母家的店铺被炸毁,兵慌马乱的年月,生意亦难维持,祖母也就随家人返回徽州乡下老家一个叫汪满田的小山村。我祖父家在与此十里之遥的另一村子,我太祖父是晚清秀才,饱读诗书,开蒙童馆教着四邻八村的孩童,颇有声誉。算是门当户对吧,央人拿了祖父的生辰八字前去说媒,终如愿。

战争频繁的黑暗社会里,山里的日子也不太平。为躲避国民党保安团的骚扰,祖父举家从小村迁到五里外崇山峻岭间的山岭茂林边,筑了泥舍,独家独户地暂居下来。祖父整天开荒种地劳作于山野,祖母在家带小孩喂猪养鸡,穷日子过得也温情四溢,其乐融融。

家乡竦坑是山区,环村崇山峻岭层峦耸翠密林修竹,在那个时代是打游击休憩调整的最佳去处。1947年,战争的烽火在家乡燃起。因我家在山林间是孤零零的比较安全,亦就常有游击队员前来借宿。游击队员王保实与汪木海胡琴夫妇,是外乡人,若来竦坑进行地下工作联系群众,皆住我祖父家那泥舍。空闲之时,他们在门口晒场边的老树上画了靶子,练打手枪。

女游击队员胡琴是齐耳短发,飒爽英姿,形象干练,很惹在上海呆过几年的祖母的向往。祖母满头的青丝也变成了短发,在村妇都留发髻的山里,养短发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加之祖母年幼时受父母亲宠爱,没有裹脚,走路做事风风火火的,和胡琴年相近志趣相投,很快就成了朝夕不离无话不说的好姐妹。祖母将上海带回的旗袍和高跟鞋也翻出来穿。

不料,因为叛徒的告密,县保安团派了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匪兵,在一个阴沉的日子四下里包围我祖父家那独在山林的泥舍。王保实与汪木海胡琴夫妇事先得到消息,及时撤走了。匆忙间,落下一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文件,若被发现,不死也得脱层皮!无奈之中,祖母把那包东西塞进在楼上睡觉年仅三岁的姑妈的被窝里。

敌人破门而入,看见一头短发神色自如的祖母,以为是女游击队员胡琴,马上把她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逼问文件在哪儿。大姑姑当时只有六岁,很多年后想起当年的情景,说看到母亲被抓,一身毛孔都竖起来了。祖母知道,如果匪兵万一上楼发现了那包文件,一家人可就全完了。于是,干脆大胆地说,抓俺干嘛,俺又不是游击队员,不信,你们可以上楼去搜嘛!只要别把俺女儿弄醒就行,她哭起来烦死了。匪兵们被祖母的一席话说得愣住了,居然未上楼去搜。

为邀功请赏,匪兵咆哮着把祖母押往村里的乡公所。祖母的脾气上来了,一路上不断地抗议:“俺是汪满田的,俺叫汪莲香,你们要是不信,叫汪汉来对质。”(汪汉,亦是汪满田人,时为徽州地区保安团的一个不小的官,解放后被政府镇压了)。匪兵们不加理会,在他们眼中,那个时代里,除了女共产党员游击队员,还有谁会留短发?况且,堂前还有高跟鞋。

匪兵们气势汹汹枪砸脚踢地把祖母带到乡里,当时的乡长余德修认识祖母,见状尴尬地挥了挥手:“抓错了,抓错了,赶快放掉!”祖母嘘了一口气:好险吶,差点连命都搭进去。许多年后,我懂事时,祖母详细地告诉我那天被抓的情形,仍心有余悸:差一点被枪毙,就没你爸爸喽。

患难见真知,战争年代结下的深情厚谊在解放后依然延续着,祖母同王保实、汪木海胡琴夫妇的关系一直很好。我读小学时,每逢寒暑假,祖母总要把我和小妹带到仅一山之隔的绩溪县上庄镇,汪木海和胡琴退休后在那买了带庭院的房子,与女儿住在一起。每次去时,祖母跟胡琴是老姐妹般的叙旧聊天拉家常。

上世纪80年代初,县政府评“堡垒户”,凡是在战争年代为共产党做过事出过力的人才有资格申报。乡里找到祖母说她有条件报,写好材料交上去,县上却一直没有批下来。无奈之中,父亲陪祖母到屯溪去找王保实。他解放后当过徽州地区的行署专员,颇有威望,他认真地写了详细的证明。于是,祖母后来便领到一红本子,每个月享受八块钱的补助,几年后上升到十三块。祖母每天都乐呵呵的:“这可是当年人头系在裤带上换来的,共产党好啊,不会忘记俺们老百姓。”

1992年冬天,祖母突发风湿性关节炎,然后就一直卧床,后来勉强拄拐杖行走,来年夏天去世了。不知是缘分还是巧合,她走那天是“7·1”。翌日,整整一天的大雨,亦如我家悲伤的倾诉。时间流逝,今年是祖母百岁的冥寿,想起她曾经的年代,没有他们的付出,怎有今天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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