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目南原觅白鹿 □杨海蒂
暮春四月,从草长莺飞、杂花生树的江南回往京城途中,惊闻陈忠实先生于清晨近八时仙逝。一颗文坛巨星,就此陨落。
我浑身一颤,心中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列车疾驰,一路上,我怔怔地看着窗外,一遍遍回忆与先生的交往,一次次怆然而泣下。
初见先生,是在2003年夏季,我忝列为“中国著名作家三峡采风团”一员,先生是采风团副团长。途中,有人把他比作《白鹿原》中总是不动声色的那位朱先生,而我倒觉得他更像是书中那个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房东老太太,尤其在游轮上相遇时,他那双被人戏谑为“贼亮”的双眸一扫过来,当即使我想起《白鹿原》中对那老太太的描写,“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睛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
其实,外表冷峻的先生“望之俨然,即之也温”。他虽然在文坛上越站越高,但却没有“如坐云端”,并未远离众人的视线,他也没有变得冷硬如雕塑。在这个大腕云集的采风团中,他最为“抢手”,一路被崇拜者围追堵截。让有些人郁闷的是,置身于美女们包围中,他同样游刃有余。他的镇定从容,从喝酒就能窥斑见豹。每天都有多位女士轮番上阵想把他灌醉,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始终屹立不倒,让大家既失望又佩服。
是年岁末,先生莅临海南,一个晚上,岛上各路陕籍英豪几乎老少咸至,集聚到他的旗下。我作为文化记者被特邀,这回更加见识到先生的本色。先生不装腔作势,不拿腔捏调,固然满脸沧桑,笑容却顽童般纯真灿烂,兴高采烈时,会无所顾忌地开怀大笑,还伴着洒脱不羁的动作。要这样地大笑,的确需要有健康、旷达的心灵。他毫不留情面地自我调侃,出语辣烈得像他抽的大雪茄,在我看来,只有内心强大的人才会这般自嘲。在他身上,体现着兼具自然、飘逸、沉稳、豪气和略带狡黠的综合性气质。在亲切、宽厚的先生面前,大家畅所欲言,气氛十分热烈。我也大大咧咧,甚至出言不慎,但并不觉得糟糕。
第二天,我匆匆草就《陈忠实速写》,托人呈先生审阅。次日中午,接到陌生来电,声音洪亮,“杨海蒂吗?”“我是”,我迟迟疑疑地应道。“我是陈-忠-实”,一字一顿,沉着有力。我一下蒙了,口不择言:“陈老师,您怎么会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呢?”“我怎么不会想起来给你打电话呢?”他说,“读了你写的文章,没想到你这么有才华,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在飞机上,给郭潜力他们都读了。只不过我没有你写的那么好,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随即收到潜力兄信息,“我陪送先生回西安。先生对你文章很赞赏,尤其这一段,他说没想到一个女孩子竟有着这样的情怀:‘《白鹿原》中博大丰厚的精神世界,作者没有体验过生命的大喜大悲是不可能铸就出来的。十年埋头潜心打磨一剑,那种寂寞孤独,对于一个文人来说需要具备巨大耐力和信念才能忍受。但,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只有杰出的人,才能在孤独寂寞中完成他的使命。终于,《白鹿原》横空出世了。立意高远、气魄宏大的《白鹿原》,被圈内圈外读者推崇备至,而除文学价值之外,蕴含其中的政治力量与人道力量也是我所推崇的。针对当前文学现状,陈忠实先生曾撰文指出症结在于缺乏政治,强调\‘政治是个大的精神概念’。我非常赞同先生这个观点,所以,几年过去了,我对这话记忆犹新。\’”
回读当年报纸,十分惭愧当初“不揣浅陋以见教于大方”,相对于读到《白鹿原》时的惊心动魄,相对于皇皇巨著《白鹿原》,拙文实在粗浅,不堪一睹。然而,以先生之大德,从来都是严于己而宽于人。
之后,竟整整十年没有与先生联系。是因为我在与人交往中历来不善主动,还是因为工作和生活诸多动荡变迁,抑或是因为自己庸庸碌碌无所建树而索性做一只鸵鸟?
直到三年前,忘了因为什么事情,给先生打过电话,远方传来的,依然是铿锵话语、爽朗笑声,“你到了西安,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泡馍!”先生在琼时,我说过喜欢吃西安泡馍,他居然还记得。
一股暖意,从心底慢慢升起。先生的光和热,远隔千里也能感受到。
就在这三年间,我多次去到西安、咸阳、延安、汉中等地,好几次被省报、晚报有所报道,有两次还配了照片,想必先生总有看到的时候。而我,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先生,连一条信息也没有发给先生。
何尝不想吃到先生请客的泡馍,何尝不想听到先生睿智的谈吐,哪怕出于虚荣心也想见到先生啊,再说,我还暗存念想谋得先生一幅字呢。然而,正是因为知道先生生而有仁、交而有礼、言而有信、行而有义,我担心万一先生时间不便,反而给他添了心理负累,所以一直不敢造次,不曾打扰。何况,见与不见,在心不在缘。
可是,先生会不会对我产生误解呢?
一晃,又是两年过去。去年,“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时节,听到含含糊糊的先生因病入院消息,心里一沉,既不敢不信,也不敢确信,更不愿相信,焦虑之下,借约稿之名义给先生发去信息。况且,我多么希望能有幸担任先生大作的责编啊。
不到一刻钟,先生打来电话,开口依然是“杨海蒂吗?”声音不再中气十足,透着虚弱。“我是。”我想笑,又想哭。“我是陈-忠-实”,不是沉着有力的一字一顿,而是有些口齿不清。
先生艰难地问候着,解释着,感谢着;我心酸地答应着,安慰着,祝福着。既不忍心他说下去,又但愿他一直不要挂断。此时此刻,我只有一个心愿,尽快去到西安看望先生!
先生坚决不让我前往,都跟我急了。我知道先生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病容,更不愿意给别人增加麻烦。恭敬不如从命。
我痛恨自己屡入秦地不曾拜见先生,到如今,物是人非,想看望而不能。泪水一行又一行,顺着我脸颊流下来。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和祝福。我发去信息:陈老师您多保重!接到您的电话很高兴很激动,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祝福您早日康复一切安好吉祥如意!
接下来的新年佳节中,又给先生发过两次信息,也只是简短的问候和祝福。没有回音。先生只会接信息不会回。我不想向任何人打听先生近况,我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或者说,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列车依然在辽阔大地上疾驰。窗外,烟雨蒙蒙,万物生长,四季轮回,尘世流转。让我们平静地接受那不可改变的吧,按其现实本相,而非如我所愿。太阳,有升就有落;月亮,有盈就有亏;草木,有荣就有枯;花朵,有开就有谢;人类,有生就有死。死亡是生命最后一个过程,有它的存在,生命才得以完整。死亡并非永别,我相信,先生一定会化身白鹿,回到生他养他的白鹿原;白鹿过处,六合祥瑞,八方吉利。
“春来寒去复重重,掼下笔时,桃正红。独自掩卷默无声,却想笑,鼻涩泪不通。单是图名利?怎堪这四载,煎熬情!注目南原觅白鹿,绿无涯,似闻呦呦鸣。”完成《白鹿原》后,先生填了这首《小重山》,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填词,可以想象他那时的苍凉心境。
泪眼凄迷,西望长安,注目南原觅白鹿;苍茫天地中,秦岭在,灞桥在,南原在,白鹿何在?
(作者系《人民文学》杂志副编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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