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70载·我和我的祖国 故乡的山路 梁先
世界上的路千条万条，通往故乡的路总是最难忘。
我的故乡在一个叫耀华的小村子里。华通“花”，于是在老辈人的嘴里，耀华就成了“耀花”——一个盛开耀眼鲜花的地方。方圆数十里地的村民都知道，耀花有“三最”，一是耀花岭最长，二是“风水”最好，三是老师最多。
在朴实的村民的思维里，这“三最”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岭长而陡，在兵荒马乱年代，就是一道隔绝侵袭与危险的天然屏障，而这一隔，就隔出了一个山水秀美的世外桃源，所以“风水”好。“风水”既好，自然是人杰地灵，所以，村里自古秀才文人多，到了我的父辈，则表现为为人师表者众。
我的父亲，也是这众多老师中的一名。我随父亲到镇上的小学读书，周末也跟随父亲一起翻越长长的耀华岭回家。
回家的路途并不远，然而山岭弯弯，又长又陡，在自行车也罕见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长达七八里的山岭，是用双脚一步一步地丈量完的。暑天里，太阳似火，烤得人热汗淋漓，气喘吁吁；霜天里，山风似刀，寒气逼人，手脚冻僵。最苦还是雨天，山路泥泞，又湿又滑，简直寸步难行。家乡人一年到头，就在这条通往乡里、城里的必经之路上进进出出，饱受风霜雨雪侵袭之苦，却也无可奈何。
当年，七岁的我背着小书包跟在父亲后头，每每走得心慌气馁，脚步明显跟不上大人的步伐。父亲往往只是略停下脚步，回过头看我一眼说，快跟上来，这点山岭算什么呢，从前耕田没有化肥，我和你妈半夜里起来，摸黑赶路去附近的大隆乡担上百斤的沼渣回来做肥料；去岑溪城里读书，也得走整整一天的山路去。小孩子家家，要吃得起苦才有出息。
为了不辜负父亲“有出息”的期望，我乖乖地快走几步跟上父亲的步伐。一路上，父亲与我说家乡山路的历史：从人走脚行踏出的羊肠小道，到人工挖掘出来的黄泥路，慨叹家乡人翻山越岭的艰辛。我听得似懂非懂，脚步却越来越滞重。
行至山岭顶的佛子庙，父亲看一眼喘气连连的我说，歇歇吧。父亲与我并排席地而坐。山风阵阵掠过山谷，满山苍翠的松林迎风摆动，发出呼啸一般沉闷的声响。身为老师的父亲不失时机地教我，听，这就叫做“松涛滚滚”。仿佛是回应父亲的现场教学，一浪接一浪的松涛拍击声，由远而近地在寂静的山谷里不断地回响，仿似千军万马奔涌而至。父亲又说，你听，这就叫做气势磅礴。父亲忽然拉我站起来，指指远处苍茫群山，豪气地说，看，沿着这条山路，往北一直走，就到了岑溪市区，再往前，就是梧州；那边是玉林，到了玉林，就可以乘火车，往桂林，往南宁，往北京了。路，就在你们的脚下，你们要踏踏实实地走，走得远一些，更远一些……
这是有父亲陪伴的故乡的路，虽然不乏趣味与浪漫，但到底漫长艰辛。父亲每每看着我们走得起泡的脚底，会流露出少有的爱怜神情，叹息说，这山岭，也实在是太长，太难走了，时代不同了，路不通，难致富。上一回，你们开拖拉机的廿一叔，本想帮村里的叔伯兄弟运些吃不完的稻谷到镇上卖了换钱，半路遇上大风雨，坡陡路滑，连车带人侧翻到路边，幸好人无大碍。什么时候铺好了路，通了班车，这路就不难走啦，我们的日子，也会比现在更好的。
在给我们描画着故乡之路的美好愿景时，父亲他大概没有想到，家乡小城会在之后的短短十数年里，乘着国家改革开放和精准脱贫的东风，迎来了历史巨变，书写下一篇篇浓墨重彩的华章，而这华章之一，就是小城交通道路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巨变。经由岑溪的广昆高速公路、包茂高速公路先后通车，往返南宁、广州、桂林3个多小时即可到达；洛阳至湛江铁路由岑溪贯通而过，岑溪历史上第一次通了火车；大部分的村与村之间，镇与镇之间都修好了水泥路……天堑变了通途，城乡不再遥远，天涯若比邻也不再只是诗人美好的梦想。
家乡的山路，自然也在此变化之列：2006年，由镇上直通到家门口的水泥路全线通车；2016年，岑溪至家乡小镇水汶的高速公路正式通车。从岑溪回老家，从前步行要一天，坐班车也要花上七八个小时，现在二十分钟即可到达。路通了，百事也就通达了，来自于家乡的喜讯一个紧接一个：耀华村直达岑溪的班车通了！廿一叔的拖拉机换成大东风了！世华哥买了村里的第一辆小轿车，家家户户都有一辆摩托车了！村里的孩子到镇里、到城里上学不用再受风吹日晒行路之苦……父亲给我们描画过的梦境，不但实现了，而且超过了预期的目标。
去年夏天，发家致富的廿一叔喜进新居，我们几兄妹开车回家乡道贺。车至岭顶，哥哥把车停下来，在路边的佛子庙里小歇。由岭顶向下俯瞰，家乡的山路依然沿着山势起伏蜿蜒，山谷里依然有松涛如闷雷滚滚，耳畔依然有蝉鸣如浪潮阵阵，只是昔日狭窄的黄泥山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大道。
那一刻里，我想起了有父亲陪伴着走过的苦乐参半的山路之行，不禁感慨万千：故乡的山路啊，你的这一头，扎根于山里，联结着我们的过去；另一头，则通往远方，指向我们的未来，故乡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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