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红色老街 □陈志鸿

我的老家就住在达川区石桥镇列宁街。但小时的我却一点都不喜欢这条街，更不喜欢我的老家。

记忆里街面的石板总是冰冷冰冷的，偶而还会有浊水从石板间“嗤”地冒出来，冷不丁地亲吻一下我崭新的绣花鞋，然后又嘻笑着躲进石缝，只剩一脸懵逼的我欲哭无泪地呆立。

紧邻家门的石牌坊像一位永远不会开口的老头，在岁月的轮回沧桑里无言地老去……但不知为何牌坊顶部那两个硕大无比的字“列宁”却总倔强地挺立着，似乎从来不曾老去。这点倒真的让小小的我曾经一度很是讶异。

紧挨石牌的家，从不曾激荡起我半点“街娃儿”的傲娇。室外的一抹瓦房泛着久远的旧味。室内鼓胀着凹凸不平的水泥疙瘩，刚蹒跚学步的我可没少吃苦头！不是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摔个“狗吃屎”，就是在因漏雨而打滑的地面绊个“四仰八叉”。每逢这时我一般都会用左邻右舍都听得见的尖利而悠长的哭声宣誓我的委屈和强烈不满。自然我的哭声总会引来母亲的疼爱，她一定会放下手里无论多忙的活，笑盈盈地跑过来，一边为我拭去挂满脸蛋的泪水，一边笑眯眯抚慰道：“幺儿不哭，茄子是吊大的，宝宝是摔大的。”

此时对母亲温润的相劝我却不买账，反而声嘶力竭地抗议：“我要去乡下二舅家。”一向温软过人的母亲此刻也总显得格外固执而不近人情：“不许去。”其实我没说出的话是：二舅家平坦，宽敞。而母亲没说出的话是：这里才是家。

后来我成了读书郎，对我住的地名来历老是迷惑不解：列宁街？难道伟大的列宁曾在这里住过？抑或列宁曾走过这里？可分明列宁远在异国他乡，八杆子打不着呀。一向以“爱提问题的丫头”著称的我总缠着母亲问个没完。

一个夏日的黄昏，母亲拉着我的小手，一老一小恭恭敬敬站在石牌坊下。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第一次仔仔细细地观摩了我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列宁”。母亲缓缓给我讲述1933年红四方面军的第九军、第三十军当年如何浩浩荡荡经过石桥镇，又如何在街上的石牌上写了几十条红色宣传标语，还有我的一位叔爷当年追随红军尔后牺牲在了战场上。为了印证她的话，她又领着我去看“活捉刘湘”和“反对军阀混战”等标语。

其实那时年幼，对红军也不甚理解，对那些埋在青苔里若隐若现的标语也没什么兴趣。不过从母亲满是敬畏的语气里，还有那庄严肃穆的表情里，我大胆揣度出那支叫“红军”的军队一定是一支威武的英勇之师！那些埋在流年青苔里的“标语”也一定有一段不同凡响的故事。

看见母亲肃静而崇拜的神色，我拍着小胸脯像大人似地对母亲说：“妈妈，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红军，也要在大街上写好多好多字儿。”

母亲“扑嗤”笑出声来：“女儿家家，现在哪里还轮得到你当红军哦？娃，好好读书，你只要记得你今天的快乐生活是无数红军先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就好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为住在列宁街而骄傲了！

即使偶而也还会有稀泥爬上我的脚背，也还会在小屋昏黄的拐角处冷不丁摔一个趔趄……但我却没有对这条街，这间老屋产生半点的怨尤，因为我隐约觉得住在这个留有红军足迹的地方，一定会受到更多的护佑。

果真高中毕业后我如愿挤上了那条千军万马争过的独木桥——大学。那时的我早已明白了红军精神，也更深度聆听了那些睡在青石上标语里的红军故事。

但不知为什么，那时的列宁街——我的红色老街，却似乎被忙碌的人们渐渐遗忘在风尘里，尽管“列宁”两个坚韧的大字依旧在石牌上熠熠生辉，从不曾有半点萎废。而我也依旧住在一成不变的列宁街上，重复着毫无波澜的人生。

偶而间求学回家，我也会像母亲一样仰望着高大的列宁街石牌。心疼地看着它一天天在光阴里渐渐老去，又一日日在风雨的刮削下一点点灰沉……那时的我心里五味杂陈：历史不该被遗忘！峥嵘岁月不该是孩子们耳目里“渐行渐远渐无书”的遥远分割线！

后来我大学毕业，随着父母均被光阴接走，老屋成了一个“老家”的符号，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高冷地站在门头，同古老的列宁街，还有静穆的石牌坊一同沉没在流年的深处，一同沉进去的还有我无言的伤叹……

忽有一天，老家居委会主任的电话在静夜骤然响起：“回来开一下门，我们要对列宁街重新统一打造整治。”

“统一打整？”我的心顿生按捺不住的惊喜。

“嗯啦，你还不知道哇？以列宁街为代表的达川石桥镇如今已是红色文化旅游圣地，列宁街是中国红色第一街！”主任的口气充满着难以言表的骄傲和自豪。

放下电话，我的眼睛倾刻间有些微湿。第二天马不停蹄地回到老家砸了旧锁，痛痛快快把新锁和钥匙交到居委会主任手里。

岁月流转，人生如寄。在儿子渐渐懂事的年龄，我领着他郑重其事地回了一趟石桥镇，回到了我的红色老街——列宁街。

刚一回到打造后的列宁街，我和儿子便被怔住了：只见又宽又平的青石板路像一条静穆的青纱默默地向远方飘荡，让人不由从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庄严肃穆之情。一抹抹青瓦房寂然而庄重，一扇扇方格木窗素雅而贞静，一份历史的厚重感顿时奔涌而来。而飘摇在家家户户门楣上的大红五角星，像火炬生生不息，像鲜血滴滴成泪，像红旗猎猎飞扬！那红，彰显着热情与奔放；那红，孕育着理想与希望；那红，跳动着生命的昂扬生机；那红，流淌着汨汨的幸福与吉祥。

我与儿子一同被存蕴养于这方土地上的浩然之气震撼了！

我拉着儿子的手徜徉在一字排开的四座石坊间，我如数家珍般指着那些大大小小的标语给他讲红四方面军的故事。儿子听得很认真，眼里亮晶晶的！我还特别有仪式感地把儿子领到列宁街的石牌前，告诉他勿忘历史，深怀一颗感恩的心有多重要！好男儿该是什么模样！儿子沉默片刻后，仰望着石牌上的“列宁”二字，语气中透着一抹坚毅：“妈妈，我争取考军校吧。”

我的眼角不禁泛起了泪花。恍然间，依稀看见那些穿着草鞋，戴着五角星帽的红军战士，那一位牺牲在战场上、从未谋面的叔爷，站在石牌坊下给我讲述红军故事的母亲依次穿越尘封的岁月，带着满满的爱意，对着我和儿子默然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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