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菊右给丈夫芦满云擦脸她只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年
赵大菊(右)给丈夫芦满云擦脸。
她只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30年来,陪护瘫在病床上的丈夫,把自己最美好的时光交给了对方;
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能让自己晒晒太阳,20多年了,不知道太阳的滋味了——
30年了,就这么活着
揭起被子的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腐臭味被释放了出来。从胸腔以下,肌肉已经严重萎缩,没有知觉的骨骼上,仅仅蒙了一层皮,且多处褥疮正在溃烂。整个身子,似乎深陷在厚厚的海绵垫子里。
赵大菊已经习惯了这些气味。她小心地在伤口上涂抹上自己配制的药水,不留一点死角。
“每天都这样吗?”我知道我的问话有点多余,赵大菊点点头:每天,一天两次。她叹了口气:越来越严重了。
满头华发的芦满云,搐动了几下嘴唇,闭上了眼睛。一行浑浊的泪水,流了下来。
赵大菊盖上被子。屋子里的气味小了些。芦满云抓住墙上的一个套环,胳膊用劲,让自己还有知觉的上肢,尽可能躺得舒坦一点。
拉环,是赵大菊亲手在墙壁上掏了一个孔,穿上绳子,在墙壁外固定,刚能伸进一只手,芦满云触手可及。
古浪县新堡乡一座磨二组21号,一座普通的农舍,蛰伏在祁连山东段余脉的山沟里。虽然生活比以前好了许多,但靠天吃饭,拮据的生活,从这个家里破旧的家具上显露无余。这一天阴郁的天空没有太阳,虽到了正午,屋子里的光线也不那么明亮。
为了减少大小便的排泄,三十年的日子里,芦满云早上吃一点,中午就不再吃饭。或者是早上不吃,中午吃一点,“不敢多吃,肠胃不好好消化。”这一天,因为早上没有吃,赵大菊端来饭,先在他的胸前铺上一块布,然后把饭碗递到芦满云的胸前。
芦满云无法坐起身子吃饭,用一只手扶住碗,另一只手夹了筷子,熟练地把饭菜送到嘴里。“三十年了,我就这么躺着,就这么活着……”
芦满云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她,指的就是赵大菊。
选择一个人与一个家
芦满云家的门前,是一条季节性的沙河,无雨的季节,流淌的只是满河的石子。河的对面,就是赵大菊的娘家。如今已经少有人居住,但残破的房屋还是隐隐约约扑入眼帘。
1983年10月24日,赵大菊穿过这条沙河,走进了芦满云的家里。也是这一天,芦满云的妹妹芦满香,同样穿过这条沙河,嫁给了赵大菊的弟弟赵大堂。
在山村,类似的换亲屡屡演绎在贫困的农家里。芦满云3岁失去了父亲,赵大菊16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
结婚后的赵大菊只有一个愿望,“能吃饱肚子”,和芦满云好好过日子。但不幸却向这个家庭慢慢逼近。
1984年1月,也就是结婚四个多月后,芦满云以古浪县劳务输出的名义,前往白银公司小铁山矿工作。“他走的时候,我已经怀孕了。”赵大菊指指悄然坐在一旁的儿子芦鹏泉说。穿一套红衣服的小孙女正依偎在芦鹏泉的怀里。
慢慢有了起色的生活,却挨了一闷棍:1987年7月4日,芦满云在白银小铁山矿1775水平303采场作业时,井下发生塌方,造成高位瘫痪。
1988年1月8日,医治无望的芦满云被矿上送到了家。“那时我才24岁,已经有两个
娃娃了。”赵大菊失神的双眼盯着地面,声音颤抖,“好好的人,站着走出了家门,躺着被抬了回来……”怀抱只有6个月的女儿,赵大菊晕了过去。
赵大菊双眼噙满泪水,芦满云尽可能伸长脖子,看到了妻子的神情:“你就不要难过了,慢慢说吧……”在缩回头的一瞬间,他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两个幼小的孩子,三十亩土地,六十多岁的婆婆,瘫在炕上的芦满云,这就是赵大菊当时面临的情况。“我想到了走,再找一个人家,日子会好些。可是我走了,他怎么办?娃娃怎么办?婆婆谁送终?”左思右想,赵大菊安慰自己,“坚持几年,等娃娃大些了我再走吧。”另外担心:自己是换亲,走了,弟弟赵大堂该怎么办?
选择了留下,就意味着选择了苦难。好在婆婆还能分担一些,带带孩子,照顾一下芦满云。不会种地,央求娘家爹和兄弟帮忙。除草拔田打碾,处处求人。
孙女的小手抹着赵大菊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尽,她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跑了。
孩子们慢慢大了,可以撒开脚丫子玩耍,婆婆却老了,也需要照顾。“在这个时候我走了,婆婆谁照顾?他怎么办?再坚持几年吧。”
赵大菊又一次说服自己,打消了改嫁的想法。但生活得继续,家里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三十亩土地,赵大菊领着两个孩子去劳作。地距离家很远,走着走着,赵大菊牵着一个,背着一个,慢慢,又成了背着一个,抱着一个。“农活忙的时候,别人还在睡觉,我们娘儿三人已经在地里干活了,晚上别人已经回到家里,我们娘三个还在地里……”
生活的磨砺,让赵大菊变得坚强。她总是幻想芦满云能突然站起来,但常常是回到家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芦满云排泄的大小便……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能动弹,能自己照顾自己……”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愿望。有偏方说旱獭油能行,赵大菊就央求爹爹和哥哥去挖,去抓,去找;有人说,鸡蛋油很不错,赵大菊就自己加工。“一次打上三个鸡蛋,放在锅里,熬,熬干了鸡蛋,会有那么一点水水,就是鸡蛋油了。”
芦满云无法自制地抽噎了一下,还是那几句话:“要不是她,我早就死了,不知死了几次了……”
2007年婆婆去世,安葬了婆婆,赵大菊叹了口气,死心了:“都这把年纪了,就这样吧,娃娃们回家,喊一声爹,有个答应的声音,我就满足了……”
最大的愿望,就是晒晒太阳
孤立无援的患难夫妻,在偏僻的山村承受岁月的煎熬。生命就此以另一种姿态顽强存在。
“很多人问我,你不走,操心一个瘫子,图个啥呀?”赵大菊满腹委屈,“我能图个啥?我只是觉得走了不行,这个家不行……”
1988年,芦满云家属与原古浪县乡镇企业局、白银小铁山矿签订了“关于给古浪县计划外民工芦满荣同志一次性补助的决定”:给予芦满云困难补助2220元,不再承担其今后的一切费用。
就这一笔补助,赵大菊一分未动,存进了信用社。“有一天我走了,他也能支个事。手头再紧,也不动一分钱。”
2000年,儿子芦鹏泉考上了天水的一所中专。上学的学费就是这笔钱,连利息成了四千。后来学费不够了,借了2000元,1600元卖了家里唯一的骡子。2003年毕业,3000多元的欠款,导致芦鹏泉转不过来粮户关系,毕业证也没拿上。芦鹏泉只好天南海北打工,“到2010年10月,个人凑了一点,交了学费,拿上了毕业证。”
赵大菊叹口气:我也没什么后悔的了,我把他们养大已经不易了。
没人责怪她,有的只是歉疚。芦满云的歉疚与日俱增,痛苦噬咬着他的内心。“一看她的艰辛,我就想哭,就流眼泪。”芦满云越想越觉得亏欠她太多。
芦满云所能做的,是向矿上的工友和领导求助,以此来减轻赵大菊的负担。
在芦满云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沓往来的书信。白银公司的工友们,总是给他力所能及的帮助。三十年,芦满云以胸脯为桌子,写了1000多封信,白银公司回了三十多封,前后给予他8000多元的援助。
芦满云却不甘心,从矿山工友的来信中,才知道除了和自己签订的一份赔偿合同外,矿山还和原来的古浪县乡镇企业局签订了一份合同。
2010年10月,芦满云委托姐姐芦月英和儿子,去白银公司了解情况。2012年12月,他们拿到了1984年5月1日白银公司小铁山矿与古浪县乡镇企业管理局签订的计划外民工协议书,其中约定:甲方使用乙方计划外民工28人,计划外民工因公负伤或死亡,甲方不负任何责任,一切费用由乙方承担。针对芦满云的情况,甲乙双方又做出了规定“不再承担今后的一切费用,今后芦满云的一切费用由古浪县乡镇企业管理局承担”。
芦满云才知道古浪县相关部门应负担自己的生活费用,但索要的诉求被拒绝,距今已经30年了,早超过了法定的诉讼时效。
“我已经五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了,只想给她一个交代,我走了也会心安一点,可是……”芦满云无法再说下去了,咽了几口唾液,他睁开眼睛,指了指赵大菊:“她是个伟大的妻子。”
赵大菊强作笑颜,掖了掖被子:“你就安心吧,我都没后悔啥,你有什么不安的。”她说,地没法种了,好在她和芦满云每人每月都有270元的低保。
芦满云说:“真是把她拖累坏了……”他叹了一口气,笑了笑:“我这会最大的愿望就是晒晒太阳,闻闻太阳的味道……”
赵大菊神情黯然:“以前我能抱动他,抱出去晒晒太阳,现在抱不动了,娃娃们又常年在外,二十多年了,他没有晒过太阳了……”
然而,芦满云终究没有享受到渴望的阳光。记者采访后的第四天,他就撒手人寰了。赵大菊无法回想芦满云离去的最后时光,“他一个劲啊啊啊,想要啊出心里的东西。他说难受得很,要和我说说话。可是翻来覆去就是他亏欠我很多,如果有缘,下辈子还要娶我……”
5月5日,在凌晨的曙光中,芦满云抓着妻子的手慢慢松开……文/图兰州晨报记者阎世德
采访札记
生命的尊严之于法规
芦满云受伤之后,由大哥芦满堂在病房代替他盖章签字。他们不知道,当时古浪县相关部门和白银公司还达成了另一份协议,协议约定:“今后芦满云同志的一切费用由乙方负担。”可是,这份协议只有白银公司留存,芦满云26年之后才拿到了该协议。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诉讼时效期间从知道或者应当知道权利被侵害时起计算。但是,从权利被侵害之日起超过二十年的,人民法院不予保护。有特殊情况的,人民法院可以延长诉讼时效。
2013年,古浪县法院判决,驳回芦满云的诉讼请求。理由是超过了20年的诉讼时效。2014年5月15日,武威市中级人民法院维持原判,驳回诉请。2015年2月3日,甘肃省高级人民法院以同样的理由驳回诉请。
法院的驳回无可非议。但法规也有规定:有特殊情况的,人民法院可以延长诉讼时效——只是如何界定这种情况算不算特殊?
30年,一万多天,从24岁到年过半百,赵大菊用生命给予亲情的呵护,用自己的青春给予生命应有的尊重,令人肃然起敬。
只是,这份苦难,对于赵大菊和芦满云而言,真就那么理所当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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