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我不曾经历沧桑 ◆李晓东
我六岁的时候就听说，爷爷在老宅子后面的茅厕边上埋了几十个“袁大头”，这在当时，引起了我很大的注意，我琢磨着怎么把这些宝藏挖出来，干一番大事。后来，每次把小铲子、小凿子什么的作案工具铺陈好，邻居马三这个混蛋就跑来拉屎，把环境搞得乌烟瘴气，我也就作罢了。后来，我成婚那会儿，父亲送完亲戚走后，给我塞了一包东西，我打开一看，竟然是十个“袁大头”。我如雷劈顶，他眨了眨我们家祖传的小眼睛，冲着我诡异一笑，说当时我放弃了，但他没放弃。
这“袁大头”是我爷爷那一辈就攒下来的，他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但都是东躲西藏，在广西贩过猴子、在湖南贩过辣子、在东北贩过地瓜，南来北往、提篮小卖，勉强没让一大家子饿死。吃大锅饭的年代，做买卖那是挖墙脚、走资派，听说是要蹲牢下狱的。可是当时，父亲兄弟三个要发育，拦不住地疯长，爷爷看他们就像看着三张等着吃饭的大嘴，总不能让孩子们跟大人一样嗍野菜根子啊？还是孤身犯险，靠着原先攒下的人脉，舟辙江南一带，以物易物，换来一些填嘴的。我父亲现在能够身材挺拔、面貌清正，多亏了我爷爷那些不起眼的小买卖。
小平同志出来工作以后，听说很多事情都可以弄了，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可以先干了再想。但我爷爷年事渐高，跑不动了，“鸡毛换糖”的家伙也都搁在屋角，生了锈。但买卖不成仁义在，很多南方的商友记挂他，时常给他寄信，我记得我七岁的时候，就能够一边读信给他听，一边吃着无为县的婆婆寄来的年糕。我只记得，给爷爷读信的时光，是爷爷最快乐的时光。那时候，他总是眯着眼睛，倚在柴火堆旁，嘴里咂巴着烟袋，边听边笑、边笑边听。
吃饭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是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我大伯和大婶咣咣地猛生，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老宅子人满为患，不免后脚踩着前脚，闹得不愉快，尽快分家是最当紧的事。可是爷爷已经没了积蓄，父亲又没个主见，我母亲心直口快，说自己找村长要块宅基地，也不管家里要钱，只要盖房子的时候大家伸把手就行。盖房子可不是说盖就能盖，讲起来，还是母亲重新拾起了爷爷做买卖的行当，每天天不亮就骑上自行车，到一百公里开外的九顶山上收黄花菜，九点前，赶回本镇的集市上赚个差价，几块钱、几块钱这样的攒着，积涓成流，小票儿就成了一张大票儿。
新宅子盖成时，我已经三岁了，父亲靠着村里稀罕的高中学历，干上了电工，据说农村的电工是仅次于村干部的大官，吃上了公家饭之后，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好过一天。母亲闲不住，她看村里人磨面都要跑到几公里外的镇上面坊，就想着能不能在村口也开一家面坊。那时候，这种个体经营的事还没人敢干，我父亲胆子小，不敢迈大步，听了母亲的想法之后，连忙摆手，说这都是村书记才能干的事，一个妇道人家，把猪圈里的猪喂壮了就踏实了。后来，听我母亲嫌弃地说，父亲上学那会就笨，不仅读书读不好，还越读越傻。母亲还说，嫁给他，完全是做善事，我曾一度对此深信不疑。
倔强的母亲，还是娘家借一点、婆家借一点，盖起了面坊，果不其然，生意大好，连村支书都啧啧称奇，但也悔得肠青，一连几个星期不理我的母亲。母亲挣着钱了，当然高兴，可是这活儿也累，常常一边背着我五个月大的弟弟，一边扛着一袋麦子往磨面机里倒，长期负重，也因此落下了膝盖积水的顽疾。工作之后，我常常盯着这位目光炯然的农村妇女，禁不住想象她的果敢与不认命。有一次，我问她，别人都不敢开面坊，为什么独独她敢？母亲笑着说，电视上邓小平说可以干，她就敢干，她信邓小平。她也有时候，抚着我的头说，读书应该越读胆子越大，可不能越读胆子越小啊？我嘿嘿笑着，我知道，母亲说的不是胆量，而是眼界。再往后，母亲又买了大型收割机，还千万百计供我们姐弟三个都读了大学，这光宗耀祖的事，在我们村又独属她一例。
爷爷在我高考前一个月与世长辞，听父亲说，临咽气的那会儿，爷爷想再看我一眼，父亲说我在备考，就没告诉我，至今我都悔恨不已。母亲说，爷爷不希望我做生意，希望我吃公家的饭，稳当。而今，我虽也机缘巧合，入了这仕途，遂了老人的愿，可惜依然马齿徒增，毫无建树。已驾鹤西去的爷爷和日渐佝偻的母亲都只是目不识丁的农民，却敢在很多读书人面前，快行了一步，没别的，就是他们认死理，就是他们相信这个国家总有许多人是讲道理的。时代早已不同，一些时代的背景和愿景都绝无可能强加比附，但改革开放的四十年，使我们都见到了昌明，这四十年的开放，于老百姓而言，最重要的，是开放了人心。
而今，一家人团聚，我常常把这十个“袁大头”拿出来把玩，跟自己的女儿说起这背后的故事，我会告诉她：“把鸡养大了就成了鹅，把鹅养大了就成了羊，把羊养大了就成了牛。等有了牛，日子就过好了。”就像当初，爷爷和母亲告诉我的一样。
作者单位：中共蚌埠市委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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