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似青山乱叠

皖北晨刊 2020-12-18 17:19 大字

唐玉霞,芜湖市评论家协会主席,高级编辑,出版有《悠然岁时迁》《回味:美食思故乡》《回味:低头思故乡》《陌上芙蓉开正好》《她们谋生更谋爱》《城人之美》等专集。

唐玉霞

废名不废

我看废名真是比较晚,不过作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影响力的文学家之一、“京派文学”的鼻祖,我对他保持敬意。

对于有距离的东西,我们一般都用敬意归为同一阵营,也将彼此之间的高下划清。这是尊崇对方,亦是抬高自己,至少我是这样。因为我没有看懂废名,又耻于承认自己阅读品位低迷。也不是完全没有看懂,废名小说、散文、诗歌均有涉猎,影响最大的是小说,《竹林的故事》《桃园》还是略知一二,至于《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就令我阅读疲惫。疲惫就不读,等毕业论文做《现当代小说的散文化创作》,分析废名、沈从文、汪曾祺和王安忆的散文化小说创作,只好硬着头皮去读,也就读了。一件事不带感情去做比带感情去做要容易得多,功利的阅读反而不会触痛情感的好恶。

1927年,张作霖决定将北京大学改为京师大学堂,时在北大英文系读书的废名冲冠一怒,又无计可施,于是退学避居乡下。后来他以此为背景写下《莫须有先生传》,汪曾祺这样客气的人都说有点令人莫名其妙,我觉得比较像是一个文人一场梦。中国文人从庄周到柳梦梅,都有梦遇的传统,而废名靠庄周近,语带禅机,也就更见曲折。他的老师大加赞赏:莫须有先生的文章的好处,似乎可以旧式批语评之曰,情生文,文生情。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于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湾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被披拂抚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我读出知堂先生的另一层意思,即是想哪儿说哪儿。想哪儿说哪儿就是散,废名的文字如水,既如水空灵,也如水清灵,也如水放浪形骸,有一种潺湲,有一种从容,兴之所至的佻跶,无所拘束的任意。所以废名的小说可以做散文看,尤其是他创作的第一阶段,即是写《竹林的故事》这一阶段,自然和人文在他的笔下呈现,而不是表现。营造出静寂的中国画意境,精美的生命状态,这和当时批判的现实主义的时尚多么迥然。到后期的小说,如《莫须有先生传》《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将道家哲学与西方现代主义结合,从自然的流淌进入理性的思考。废名最为典型的是以短句子为主,语言具有艰涩、质朴的音乐感,在简短、朴素之中表达天地人的感悟。但是后期表达形式越来越符合常用的语法规范,语句较长,较缓,不再如先前那般短促、跳宕,用词也力避奇僻生辣。

废名热是近些年才升温的,大概和沈从文、汪曾祺等人的推崇不无关系。也没有到高温,估计也难有高温,毕竟他的作品并不多,何况他与红尘背道而驰的简淡清远实在是不合时宜。但是于有意无意间,与废名在语言上和对自然的理解上,从两位当代作家中能看到共通之处。一是写寻根小说《树王》《孩子王》的早年的阿城。还有一个是贾平凹,不是近些年的贾平凹,与废名超越理性地展现乡村之美相比,此时的贾平凹割断了乡村审美之后已沉沦到乡村之恶中。而多年前,那是个写《秦腔》《丑石》的贾平凹,以古朴的田园风格,老辣中的枯寂,与废名一样,有一种不胜孤寂的美好。也许正是如此,废名始终有陶渊明式的出世倾向。其实也正常,如果说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的话,对于每一个从传统的古中国走来的读书人,心里都有一个桃花源。

闲读阿城

我读阿城和大多数五零六零七零一样,是从《棋王》开始的,大概在初中低年级,从上高中的邻家大哥哥的语文课本上读来,那时候可以看到的书很少,尤其是小说,看完了《棋王》,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心里有一种被抽空了的感觉。月明星稀,尘埃落地的清澈与空虚。那时候我还不曾想到将来也会写上两笔,当时我想的是,这个叫阿城的作者,该是何等清奇。

尤其是后来,我一度读了很多东北作家阿成冒着热乎乎生活气息的小说之后,我不是臧否阿城与阿成,只是谈自己的胃口,我觉得这个原名叫钟阿城的写《棋王》的阿城更令我敬仰。虽然沈从文说过,文章要贴着人写。也不能贴得太近,容易掉进去,身段难看不说,一览无余的尴尬,境界也低迷。当然我们都不赞成太远,太远不仅不真实,居高临下,面目可憎得很。阿城进退有据,这进退有据是因为心中有日月星辰,也有置身其中的悲悯,他悲的是生民,这生民里也有自己。他眼界开阔,博识得很,却又心平气和,再紧迫的情绪,到了他这里也能从容且不失隐隐气度。这两者之间是很难达成和谐的,但是于阿城,仿若天成,自然得很。格调立刻就上去了。

汪曾祺说沈从文一件轶事。沈从文看到他烧的茨菰,说,这个好,格比土豆高。阿城这里,无论文字还是情绪,总是有一种格调。

我读阿城的文字,多次读的是《威尼斯日记》《闲话先说》,精致的小开本。最喜欢的却是他的旧作《遍地风流》,大概是因为读得最早,也是因为这个是阿城贴着日子写的,生活气息远远浓于他后来的作品。写这个才刚想起来,我在我的《回味:低头思故乡》里有一辑名字顺手拈来就叫《遍地乡愁》,原来是从这里抄袭过去的。《遍地风流》是阿城三四十年前在乡下下放的时候写的文字,也是闲闲地铺成,说少年老成都不足以形容,比如他说他:“在云南一呆就是十年,北京来的朋友们陆续回去北京,我因为父亲的问题,连个昆明艺校都考不进去,大学恢复高考,亦不动心,闲时写写画画。”看多了伤痕文学,连标点符号都苦大仇深,被这样心气平和的文字惊艳到了。

不过到底年轻,青春的气息跟石头下的草一样还是要从文字里冒几缕出来,就像阿城在《遍地风流》再版的时候说的:“青春难写,还在于写者要成熟到能感觉到感觉。理会到感觉,写出来的不是感觉,而是理会。感觉到感觉,写出来才会感觉。这个意思不玄,只是难理会得。”青春里总有一些现在看着脸红的东西,就是这一些现在看着脸红的东西,让阿城有可亲近的来处。

后来阿城的文字不再有脸红的部分,他写《威尼斯日记》《常识与通识》《闲话闲说》,以及给书作序,谈《诗经》《贞观之治》,还有很多其他访谈,都将自己的切肤之感隐藏得很深,这是一种矜持和体面。这些文字我受益匪浅,也获得阅读愉悦。

阿城写过一篇随笔,是在美国买旧书的旧事,叫《轻易绕不过去》,阅读这个领域,阿城也是轻易不应该绕过去的。其实他成集的书也实在是有限。跟那些连篇累牍出书,搞得跟娱乐界明星炒热度的知识分子不太一样,阿城比较恒温。相比前些年热得烫手的余秋雨、王朔,以及如今出镜频率比较高的陈丹青,阿城的低调和适度,还是让人舒服的,更契合我对一个知识分子精英所保持的敬意。

前几日在家听闺女背书,是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苏东坡看到月色如许,夜不能寐,到承天寺去找朋友看月亮。苏轼说:“何夜无月?何处无松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阿城这个人,能在下放乡村的艰难苦恨里看月亮,也能在软尘十丈里看月亮,这是做人的气度;阿城的文字,博大精深,却又不强人所难,这是做文章的气度。都是对于自控力的自信而来的魅力。阿城现在多做文化项目策划,我看他的照片,不太修边幅,神情也简单,闲字也合适。远远地读一个人的文字,远远地一些感觉而已,所以我说的也是闲话。

我读孙犁

关于孙犁,有很多可以谈论的内容,他长达90年的人生轨迹,他所经历的时代风云,他本身性格的优柔寡断(这是孙犁在给老友韩映山信中自己说的),他情感世界的纷争,读一个人文字,如果离开他的生平,未免失之偏颇,但是如果将文字与人生放到一起去读,却又如陷迷雾,纷扰不清。

既然历史是无法改写的昨天,有一点亦是定论,中国现当代小说走不出孙犁的白洋淀。就像中国诗歌,走不出陶渊明的世外桃源。虽然把孙犁和陶渊明齐头并论并不合适,虽然孙犁的白洋淀很难用小说或者所谓诗体小说定论,不过,我已经加了一个时间定语。走不出,是文字的影响力,也有情感上的依赖而不愿走出,这依赖是因为文字内容,是困囿于记忆,是迷醉于气息,也是对精神质地的仰慕。

很多人记得孙犁白洋淀纪事之二中的《荷花淀》,他写抗战,写得很美:当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景象充满了清新的诗意,听说丈夫水生明天要到大部队去,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我们立刻感知到女人心中的不舍,感受到她嘴里淡淡的血腥味。把激情燃烧的岁月写得如此田园,如此质朴又如此真诚,在此后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那时候,解放区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孙犁才20出头。

我们当然质疑这种美好。《风云初纪》《白洋淀纪事》《铁木前传》,以抗日战争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冀中平原和翼西山区农村为背景,孙犁以饱满的热情和生机勃勃的笔触叙述人们生活和战斗场景:鬼子来了,女人撒腿就跑,往树林里跑往灌木里藏;男人就撒腿往田野里跑,跑到田地里,正好做会儿农活。鬼子走了就拍拍土回家;女人也是,鬼子走了,三三两两从树林子里出来,嘻嘻哈哈跟赶集才回来一样。把革命斗争写得这样风趣,可以想见孙犁内心的从容轻盈。茅盾说:“孙犁的创作有一贯的风格,他的散文富于抒情味,他的小说好像不讲究篇章结构,然而决不枝蔓;他是用谈笑从容的态度来描摹风云变幻的,好处在于虽多风趣而不落轻佻。”和当时很多血脉贲张的革命文学相比,孙犁的恬淡平和更是一种我手写我心,孙犁说:“我回避我没有参加过的事情”,“我写到的都是我见到的东西,但是经过思考,经过选择”。他在思考和选择之后,呈现出来的美好饱含着他的憧憬和理想。

但是像所有现代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命运一样,作家的命运也和时代紧紧相联,解放区文学的区域性历史性随着时代的变化不可避免地裂变,对于无论精神抗争力还是肉体承受力都显得单薄的孙犁而言,这种变化是他所无法应对的。长期绷紧的神经终于在1956年春天崩溃,“十年荒于疾病,十年废于遭逢”,这里有太多的一言难尽,一言以蔽之。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孙犁再度执笔为文,迎来创作的另一个高峰,革命的浪漫主义经历洗礼,从清新转为凌厉。这并不是孙犁的擅长,不是司空见惯的孙犁,却是一位作家的态度和良知。

孙犁创作的文学作品很多,涉猎体裁包括小说散文以及书话,老式文人多功底很厚。不过最富盛名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小说、散文集《白洋淀纪事》,也因此诗意的“荷花淀派”与乡土的“山药蛋派”一起撑起了现当代文学的天空之城。贾平凹写孙犁:读孙犁的文章,如读《石门铭》的书帖,其一笔一画,令人舒服,也能想见书家的自在,是没有任何疾病的自在。他说的应该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之前的孙犁吧?后期孙犁我比较喜欢他的书话如《书林秋草》《书衣文录》,书话不能淋漓表现一个作家的才华,更多的表现了作家的见解。但是这些作品褪去了浪漫主义色彩,褪去了时代的光芒,褪去了经营,虽然是逮着什么说什么,却更加自由自然。“不自修饰不自哀,不信人间有蓬莱。阴晴冷暖随日过,此生只待化尘埃。”曾经的火热与激情,如今尘埃落定到清癯沉寂,一个人的心里所经历的波诡云涌,成了纸上一行行简约克制的书话。世人模仿的清浅也罢,贾平凹眼中的清正也罢,在这里不可言说,不必言说。

忽然有彼黍离离的苍凉。

纪德总是问:要怎样才能写得真诚。像曾经的孙犁这样,热爱、相信,并且真诚地拥抱。如果我们一直走不出白洋淀的清新晓畅,也许因为我们总是怀念过去的日子,那就不要走出来。这世间,总有些真诚和美好,值得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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