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华西都市报 2019-09-14 03:00 大字

□孔晓岩

东航的音乐背景永远是“似是故人来”。每次飞机落地,总有一张老唱片空转于角落,陈旧又无措。

正如一起走过的人,不知哪一刻,便成为故人。床前明月光,照在不被留意的一朵浪花上。浪尖儿托着乌云,或者星星,鱼儿……一浪高过一浪打在心墙的海,涌出一肚子人世的悲欢。

疯长的想念的荒草,一点点从旧木头里生出,再日渐生出霉点,大过小指甲,小过芝麻粒。我们何曾在转身时,没有一刻不将它们照单全收。然而生活的霉点叠加一起时,面积还是大过多年前的秋。

W女士与我,认识17年。2003年的秋是面镜子,我,她女儿是这镜中的树叶,一枚葱绿,一枚浅黄,阳光从我们的指缝里笑出声来。W女士打牌。她那难缠的女儿一直不停地提要求,还不忘拿眼瞄她母亲,估计是故意做给她看的。3岁小孩脾气了得,却对我情有独钟,这成为多年来我唯一可以炫耀的事情。解决了小家伙一个个难题后,我去看高过阳台的树叶。不知缘何,后来我一看到浓烟似的叶,就会想起W女士,桌子上的牌声笑声,3岁小童天真固执的眼神,像电影似的。

镜头切换到W女士的手艺上。她会做各式小点心,我吃过她做的小圆饼。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多年前深夏,靠街的窗帘儿不动,泥塑的时光里,我们仿佛雕刻师,各种颜色的青春信手拈来。我的青春的颜色,是她给我调好的鹅黄,还是凝脂的绿?记得她的电话响起,说就在我家楼下。我以为她闲逛路过,顺便找我,到跟前才知道,她来给我送做的饼。那该是满月的饼,油亮可爱。蓝瓷碟里,一轮月拥抱着海,海水不咸,有蓝色的风吹斜一只白帆。

白帆,载着做减法的生命。

那几年,我们混迹“新月”文学论坛。留下一段网络时光。“龙门客栈”是块温柔乡,我在她和子夜轮番续写的故事里,做了一回无拘无束的梦幻家。青春的形状,浮华不定。新月论坛瓦解,人们去向不明。当时以为,独她和子夜,永远在我身边。后来,她们两个都做了领导,更多的精力在于工作,对于家庭也是亏欠甚多。现实的种种,使我们聚少离多,甚至多年里所见无几。曾经扎着一根马尾的她们,都剪了清一色短发,沉稳干练。

可是某年冬天聚会,W女士却哭了。人常常负重前行,荒漠上走路,就算不渴望什么,也一样背着渴去找一生的源。不得不。她一只胳膊搁在桌上,另一只垂放,肩膀微微颤抖,屋里没有声音,平静之下我听到暗潮涌动,从一块礁石到另一块,浪花默默重复它自己的动作。而我最后一次吃到的,是她做的绿豆糕,和黄面窝窝,都是在冬天。她家离我家不近,那时她还不会开车,依然一辆自行车从东到西。短发遮住半张脸,黑色手套下面的手是凉的,北风吹过,周围人少,那一刻,我其实很想抱抱她。

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但是这两年,一次都没见过。她把对我的心疼都默默地藏起来,见或不见,我都明白,她一直在原处,我亦心安。可这个夏天,W女士工作迁往芜湖,我心中似乎没有太多悲伤,为她祝福,大抵算得上一件乐事。打开朋友圈,久不发圈的她,晒了一盘饼,她在异乡做的第一道饭。尔后我拨通她的电话,那边的声音仿若多年不曾听:从此你在芜湖便又多个朋友。

“何日再在,何地再聚,说今夜真美,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似是故人来。”玻璃上一层黑一层红,叠加的光晕,一直烧到远方。我周围,没有一张认识的面孔,就像那年冬天,她最后一次给我送绿豆糕的时候。飞机再一次贴近地面,熟悉的音乐递给我一张逆时空影票,我手心里,一滴眼泪与渐远的17个年头紧紧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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