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书女(外一篇)? 许冬林

池州日报 2018-12-25 07:36 大字

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微信朋友圈里,我标榜自己是老大娘,1976年生人,公交车上还不需要年轻人给我让座的老大娘。

老大娘也是女人。我不是个富女人,这是肯定的。“双十一”那天早上,我在淘宝网下手急了点,一时给卷走不少银子,心里惶惶有些不安,也不甘,心想,得从别处弄点回来补补窟窿。那天是星期天,痛苦中,我催生出一首诗。我想,得把诗卖掉,多少总能换点稿费。

于是,星期天的上午,我从淘宝网、当当网全线撤退,拎了我的平板电脑进了办公室。我得再找几首旧诗,凑成一组,投出去。要知道,我十几年来,写诗那是高姿态啊,从不投稿的。我一直以自己写诗不投稿不追名不求利为傲。如今,唉呀,晚节不保了。编辑很快回我了。编辑火眼金睛,说我当天写的那首不错,以前的几首不要,他要我沿着当天写的那首诗的路子写一组再投。

我……我……我其实不是想要好好写诗做个诗人啊。我只是想要稿费。

我的诗不能立马变现了。这是件令人忧伤的事。双十一之后的我,将比以前更加不富了。

是的,是不富。不富大于或等于贫穷。我觉得我应该还不算是等于贫穷吧。

在家里,我可以不用撒娇。因为又不靠男人养,我撒娇干什么!我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男人也上班挣工资,所以我不势单力薄。我和男人合伙,平均用力,一起养育孩子,一起买房子,卖房子,再买房子。我们还敢这样小幅度地折腾,证明我真的不是贫穷的女人。不过,感觉身边也没几个贫穷的人了,亲戚里,朋友里,他们家产少则几百万,多则几千万,还有躲躲闪闪欲说还休、不便亮明真相的亿万富翁。是他们钱太多了。他们钱多,也不能把我怎样——我拒绝承认自己是贫穷的人。

我这样不富又不穷的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前年,我们县里有个画家说要画我,他是我儿子的美术老师,他说曾在本地的文联内刊封面上看到过我的照片。那时我人还比较瘦,可能面部骨骼分明,画时容易把握好线条。我就答应做模特让他画了。我本来以为画个一两次就行了,没想到后来去他画室十几次。是我外行不懂。老实说,我心里有些叫苦。这么多的做模特时间,我该可以写出好几篇千字文啊,多少可以换点稿费的。

画最后画好了,画家准备拿这幅画参展,问我该给这幅作品取个什么名字。我想了想,说:就两个字吧,叫“书女”。

回头想想,小半生过去,我折腾来折腾去,书始终是我的圆心。我读书,写书。新书出来后,我常常降低姿态,红着脸在朋友圈吆喝,帮着出版社也帮着我自己,宣传卖书。

我想,我是喜欢稿费的,可是我更爱读书写书。因为,即使没有稿费,我想我会仍然喜欢读书,喜欢写书。

我有一个文友,书写了几十本,名气也大。有一次,她谦虚跟我说:有人说我文章写得烂,烂就烂呗,我又没其他爱好,就喜欢看书写书。

她说过,我会心一笑。

可不都是么!以前,有人说我的文字是小女子文学,言语间似有不屑。我心想,小女子就小女子吧,难道满大街都是虎背熊腰昂首迈着大八字步的大女人才好?

我也是。不喝酒不吃肉,不唱歌不跳舞,不打牌不跟男人暧昧,你说我无聊乏味也好,反正我就这样。只剩下看书写文章这么个爱好。我就不怕人嫌了。早年饥不择食,我十六岁就把《红楼梦》《金瓶梅》《十日谈》粗粗浏览了一趟。

我是个书女。确定无疑。我爱书胜过稿费,确定无疑。

稿费是最后上桌的那道甜点,没有也行,有了完美。

我当然想做被完美包围的书女。如果有多多益善的稿费将我“豢养”,我会写得更“猖狂”些。确定无疑。

小城姜花

姜花有着纯洁的青春之美,它像乡下的妹子,是露水洗出来的亭亭娇美。

在大城市的花店,不大容易见到姜花。姜花在小城。菜市场,超市门口,步行街头,古桥边……每一个邂逅的小情节,都适合用《诗经》的句式和语调,来吟唱咏叹。光阴如流水潺湲,每一朵白花,都是旧年相识。

第一次买姜花,是在芜湖的长街。长街在青弋江边,不远处就是青弋江进入长江的入江口。古朴的长街,石板路,路边的店铺多半百年左右。在黄昏,一个中年女子,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坐一桶青叶长梗的白花。穗形的花序,一朵朵白花,像一群白蝴蝶落在绿蒲汀州上。

“香雪花——香雪花——”卖花女子轻声叫卖着,全无商贩的声气,倒像是唤女儿的名字。姜花又叫香雪花,姜花是乳名,香雪花是学名。我疑心那卖花女子真有一个女儿,像姜花那么美丽可人、肌肤如雪的女儿。

姜花真香。是清雅的香,月色一般轻盈纯净的香。这样的花香只适合在南方柔软的空气里飘散,不适合北方。北方的长风豪迈了点,这样轻盈的花香会被北方大风吹得匍匐在地的。姜花的香也像是穿了白裙子的,在风里摇荡着,微微含蓄,带着清凉之气。

在芜湖,还有一次是在中江桥头买姜花。姜花价格不贵,一两块钱一支。那一次,是跟朋友一道在芜湖电视台做节目,完了去中江桥下一家饭店去吃晚饭。卖花的是个老人,想必老人种菜时顺便种了花。老人抱着一大捧绿叶白花站在桥头边,我恍惚以为那是民国年间的夏天,真有旧时光的味道。

我从老人手里买了十来支,送了几支给朋友,剩下的自己抱在怀里,就着那天做节目穿的一套粉绿旗袍,拍了一张很有民国味的照片。后来,我的微信公众号就用了那张照片做头像。每次登录自己的公众号,瞥一眼那照片,心里有清甜的风儿经过:啊,我在江南的桥头,买过一束姜花。

在江北县城上班,有那么几年的夏天和初秋,我每次上城西的濡江菜市场,都会顺便买一束姜花,家里插几支,办公室里插几支。感觉自己像个殷勤信使,在到处种植美,传播美。卖花的是一个老妇人,有时是一位老公公,我猜他们是一对夫妻,轮换着上菜市来卖花。每次是一塑料桶花,老人蹲坐在菜市场外的露天过道上,在一帮卖着自种蔬菜的老人中间,那个卖花的老人,总觉得她身上晕染着一层别样气息。我心里对她心存感念和爱意,觉得是因为她,让我觉得我们这个江北小城有了《诗经》里的草木香,有了民国散文里散发出来的清美和精致。想想,一座小城里当家的主妇们,早上买菜,顺便买几支颤动着露水的姜花,回家插花瓶里,一天的日子,就这样美得像悠扬的民歌。

到合肥后,夏天一到,我就旧情复发,在居处附近的菜市场找姜花。菜市场门口也有老妇人卖盆栽,茉莉,米兰,栀子花……但是,没有姜花。一直没有姜花。

姜花喜温暖湿润,不耐寒,地处皖中的合肥,似乎是姜花可来可不来的地方。这样的可见可不见、可来可不来的淡漠,委实令人怅然。

我的理想是,老了时,不写文章了。在空气湿润的江南江北,在某个时光悠悠的小城小镇,我有一片潮湿肥沃的土地,我种种姜花。小城的气质,配上姜花的气质,还有我的一片云水素心,刚好,刚好。

我在桥边卖花,在老街卖花,在菜市场门口卖花……那时,如果你看见一个衣衫干净、面容恬静的卖花老妇人,你不要跟她提文章的事情,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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