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春天
□ 钱红莉
马兰头
早起推窗,蛙鸣一片,不禁有置身僻野的恍然。人还是慵懒的,慢慢走到菜场。
春天的菜市,古往今来都是新天簇地的。笋、蕨、野红花草、枸杞头、马兰头……堆得小山似的。假若不买点野菜回来,你活得都没有气质可言的,甚至都对不起这样的春天。
一个人不论平素何其俚俗,但凡他拎上半斤马兰头,抑或三两棵笋,踯躅于春天的窄道巷陌,这人啊,顿时拥有了弈棋清客的气度。
回家,把马兰头老根择掉,洗净,沸水里焯一下,捞起,凉开水过一遍,一把一把,团在手心,把水攥掉,切碎,佐以香干、醋、生抽、芝麻油,凉拌。假若仍存有一份闲心,再把它们整体团在一起,造一个宝塔型,立于白碟之中,待上桌动箸之时,再将它们打散松开,重新拌一拌。若再讲究点,稍微撒一小撮熟芝麻,口感尤佳,不愧为一道下酒凉菜——春,不仅仅在“溪头荠菜花”上,它更体现于饕餮者的筷尖之上。
也可热锅凉油,将焯水的马兰头迅速入锅划拉几下。不过,凉拌马兰头在颜色上更加新翠,仿佛带着不死的魂魄,随时有升天成仙的鲜活;爆炒出来的马兰头呢,则有一点软沓沓的疲惫了,多了一丝“流水落花春去”的怅然。
不论凉拌,抑或清炒,马兰头那种特有的淡香始终在——纵然吃饭这么家常庸俗的事情,有了一碟马兰头的在场,同样也是可以吃出一种清虚的氛围。
马兰头晒干,味更佳。焯水,挤干,摊晒于春阳下,不出三两日头,即可干透。干马兰头作为一盘“山家清供”自是不输于任何一味,其清郁之香,可比拟于古之书生作文临帖,实乃另辟蹊径了。若拿它与五花肉同烧,其滋其味,没口难言,只得拿它比之于一卷南朝法帖,自遥远的山野来,萧散清寒,淡素简约,瘦漏透空中,人间所有的盛景不在,而你的心弦早已被拨动。
老吃货袁枚《随园食单》里有一条曰:“马兰头菜,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明朝古风里,有一首关于马兰头的五言,非常好:
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麓。
碧叶绿紫茎,二月春雨足。
呼儿竞采撷,盈筐更盈掬。
微汤涌蟹眼,辛去甘自复。
吴盐点轻膏,异器共畔熟。
物检人不争,因得骋所欲。
不闻胶西守,饱餐赋杞菊。
洵美草木滋,可以废粱肉。
马兰头的清雅芬芳,比之于菊花,也不为过。
乡下,每到春来,田畈里最普遍的就是马兰头和看麦娘——这两样植物,从不择地,当得起“寒门闺秀”的名头。
小时候,我们将马兰头割回,喂猪;看麦娘薅回,将一穗穗的籽实捋下撒在地上,喂小鸡雏。猪食马兰头时,两只肥耳一颠一颠的,忽闪生风,间或发出粗壮地“哼哼”声,让人没法嫌弃;小鸡雏披着一身鹅黄绒衣,一边啄食看麦娘,一边发出微弱的“唧唧“声,格外惹人怜爱。
每每忆及此等野蓼山葵之乡事,如若悠悠然,闲闲然,顿感走笔流星,顷刻之间,天性罄露。
螺蛳,螺蛳
每当仲春,小城芜湖街头小吃店门口的橱窗里一定摆有一道当季时令菜——韭菜螺蛳肉。黑褐色螺蛳肉平摊于白瓷碟,在旁边点缀一绺儿新韭——简直一幅宋时小品,碟子的瓷白衬着螺蛳肉的黑褐,是春复秋往的岁月幽深;韭菜的新碧恰便是一只翠鸟停歇于光阴的枝头引吭歌之。春韭的这份绿,仿佛一个抒情的动词,跳跃着,跳跃着,给原本沉闷的生活点燃了一道焰火,叫你听见厨房里葱蒜炝锅的刺啦声,平常的日子顿时有了诗意。
什么是诗意?诗意就是有能力将日子的烟火气过到赏心悦目的层次上,令一颗心安稳而沉迷。比如今天早晨,驱车赶往单位途中,当穿过市府广场公园,一抬头,面前忽现一树桃花,三株山樱,如烟如霞,如梦如幻……让你原本萎顿的灵魂倏忽苏醒过来,那一刻,真想停下来,好好在这春天的繁花下徜徉徜徉。花树毗邻处,一个老年乐队正在怡乐之中,唱的是《小城故事》。老者将长笛横于唇边,一串串音符如若日本的俳句,忽灵灵来到目前——美景,良辰,人世,静好……这样的清晨,或许会令人泯然于心,默默然感动良久,并且深切地觉知,生命的存在,该有多么幸运。
说回来——春天,还总是烟雨迷离的春天。这道韭菜螺蛳肉一直镌刻在记忆深处,久而久之,仿佛融进了春天的血液。
秋末晚菘,初春新韭——历经一个冬天的霜雪霖露,春天的韭菜,格外鲜妍,入嘴嫩滑微甜,将之切成碎段,投于螺蛳肉中爆炒,唇舌间,荤腥的绵韧迅速掠过植物的丝滑,如若暴雨过后西天中架起的一道彩虹,别有一份新天新地的簇新感。
多少年过去,我一直惦念这道韭菜螺蛳肉。犹记芜湖的小饭馆里,要上热气腾腾的一盘韭菜螺蛳肉,特别下饭,食毕,再喝一小碗臭干榨菜汤——典型的江南春天的味道。
这道菜,也只有饭馆的大厨肯做,居家少人问津,概因掌控不好火候——螺蛳肉稍微炒老点,就会嚼不动,味同嚼蜡。居家适合红烧带壳螺蛳。
买三两斤鲜活的螺蛳,回来放在清水里,倒点色拉油,储养一宿,让螺蛳吐出泥沙。翌日,坐在阳台,捏一只微型老虎钳,夹掉螺蛳尾部。夹螺蛳最考验人的耐心,要把性子沉下来,一颗一颗慢慢夹。以花椒、八角、桂皮、干辣椒、葱蒜姜炝锅,入螺蛳爆炒,加老抽上色,入水,改文火焖煮,差不多半小时的样子,大火收汁,起锅。
吃带壳螺蛳,也得有一份闲心。窗外春色正好,山樱开得迷离,垂丝海棠仿佛着了火,一树千万朵地,早已管不住自己了。春天里,所有的草木都热爱把自己搞得徨徨然的,唯有柳色青青,一贯娴雅静默,一派远树笼烟的淡然……这样的时刻,特别适合吮螺蛳。半晌午的时候,说饿吧,也不十分饿,但,身体里总是有一份慵懒的情绪,乡愁一般泛上来,具体至目前,又飘飘忽忽的,人像失了魂一样,不晓得做什么才好……正是这种年复一年的百无聊赖的春懒,适时被一碗螺蛳搭救,一颗一颗,或直接吮出肉,或拿牙签挑出来,一粒粒好肉,坚韧,紧实,愈嚼愈香,最后连碗底的汤汁也不放过,一齐喝进去。
夹三斤螺蛳,至少也得花费一上午时间。当下,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这么多年过去,突然悟出来,吃螺蛳,并非单纯地满足口福之欲,它更多的则是一种春天的仪式。对一件事情,把整个身心融入进去——静,闲,是两大关键。现在的人,最缺乏的就是静和闲,人人把自己活得团团转,焦灼,烦躁,易怒,连赏花的性情都渐趋退化了。
我总是容易陷入焦灼之中,没有法子,常常有意识地买些难搞的菜回来,用择菜来平息一颗不安之心,顺便培养耐心,比如一棵一棵择绿豆芽的须根,或者剥豌豆,或者掐小虾米的头须等等。做着这些琐碎的手工,一颗心自会渐渐平息,静谧不请自来,慢慢地,整个身心便会舒豁畅达。
扯远了,继续说回来。
螺蛳肉是可以从初春一直吃到清明的。过了清明,螺蛳肚子里有了籽实。若是不管不顾继续搞来吃,人家会有绝后的危险,应该可持续发展,让人家繁衍后代了。所以,对于螺蛳来说,清明的节令就是一道休止符的提醒——适可而止吧。
童年里,清明过后,春水渐暖,我们小孩子就要脱鞋下河摸螺蛳了。螺蛳喜好于水中的石上栖息,攀住一片石林,不挪步,便可摸上一桶。拿回来,用石头砸开,家里那几只鸭子闻腥而来,用它们坚硬且扁扁的喙,轻车熟路地啄食碎壳丛中的螺蛳肉,吃得鸭头直甩直甩的,有时,鸭子可以把螺蛳壳甩到三四丈远的地方去,就没有餍足的时候,到末了,仿佛醉了,迈起的步子更加摇摆癫狂,宛如醉仙。吃过螺蛳肉的鸭子,连下的蛋都是双黄的。整个春夏季,我们乡下的鸭子赴的都是关于螺蛳的饕餮盛宴。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小孩子也没什么繁重课业,余裕时光均全身心扑在大自然中了,上山,下河,喂猪,赶鸭,放牛,望天,望云,望远,望气……一个个金色的童年,一生用之不竭的富矿。
皖地螺蛳一律灰褐色,长相上囫囵囵的,看上去特别憨厚,没什么大的特色。浙江开化一带倒有一种青蛳,那才叫惊艳呢——瘦长型的身子骨,尾部酷似海螺的构造,螺旋型的螺蛳纹尖尖细细的,彗星一样拖得老长。螺蛳壳呈鸭蛋青色,出水之际,自带光芒。这种青蛳只肯生长在开化山间无污染的溪涧,如今正值上市之际。浙江人食螺蛳,更加雅致,在菜市称完螺蛳,卖家还赠送一把紫苏。紫苏,皖地不常有,云南则铺天盖地,一种去腥的植物。
近年,每到春来,总有两个心愿隐秘泛起:一去新疆伊犁沟谷看浩瀚如星光的野杏花,二去开化吃一次紫苏青蛳。
所谓“骑鹤下扬州”中的鹤,是根本不存在的。诗人不过是借鹤的意象,去渲染人在春天里的无往不胜,无往不有,图的就是个痛快。如同我,每年春天幻想着看野杏花,吃青蛳,实则,并没有实施下去的必要——人生里许多事情,想象本身就是一种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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