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草鞋
□陈波
上大学时，谈了个女朋友，暑假回家告诉父亲，父亲问姓什么？我说姓丁，父亲又问：“是不是草耙子‘丁’？”我说：“是的。”父亲又说：“草根人家。好！”打草鞋的工具就像一个“丁”字形的草耙子，用一根尺许碗口粗细的横木，在它背上等距离嵌进长约寸许的五个木手指，在横木的中间再凿进一根碗口粗细一尺多长带钩的竖木柄，起固定平衡作用。我家的草鞋耙子是父亲用桃木制成的，磨久了溜光红黑发亮，它无声地诉说着父亲早已逝去的蹉跎岁月。
父亲是1921年生人，前世五百年修得和我们党同庚。父亲也是穿草鞋盖草席长大的，和稻草投缘，能用稻草和一双厚厚老榆皮的手，编出草帽、草帘、草垫、草龙、草衣（蓑衣），冬天放火罈的草焐子，农家菜地里吓唬鸟雀偷嘴的稻草人等等。这些草编里面最难摆弄的还是打草鞋，一双草鞋要经久耐用材料必须靠谱。父亲用的材料一般有两种，讲究的用苎麻，再掺和些细碎蓝黑布条编织，草鞋打好后还在脚拇指顶头坠一撮红缨，就像京剧《沙家浜》中郭建光指导员穿的那种，煞是跟脚轻便耐用亮眼。一般的草鞋用稻草或者选用当年的糯稻草。糯稻草在农田里生长周期长，草秸青亮结实柔韧性好，它是父亲编织、捆扎、搓绳索的首选。
父亲打草鞋一般是在歇伏期，他把上一年储备好的糯稻草取来，先一根一根掐断枯叶处发脆的下半部，优选青亮圆润颀长的上半部，捆好喷凉水使草茎濡湿回软。然后，叫我坐在小板凳上，把糯稻草捆摆在石礅上，父亲举木榔头在草捆上锤一下，我就把草捆翻一下身。木榔头砸下去要使暗劲才好，锤掉稻草身上的脆碎屑，锻造柔韧的筋骨。俗话说“属稻草的要锤，不锤不成材”。父亲再用锤好的糯草搓成细麻花辫样作为经绳。然后，父亲骑在长板凳的腰上，用草鞋耙子的柄钩住长凳额头，把经绳分别套在草耙子五个木手指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腰间，用腰力把经绳悬空拉直拉紧，这样好腾出手来编织。父亲再用三个手指尖把糯草捻成一顺溜在经绳上编织。父亲手快边捻边织，只见两手左右金丝穿花，上下片云翻飞，一袋老水烟的工夫，一双有鼻子（鞋耳绊）有眼的草鞋就量脚定制了。父亲每年都要打几十双草鞋，挂在墙上一溜儿，一色的金丝底，远远望去像蓝天飘荡的祥云，两头翘像雾蒙蒙的草船，像晒干的鱼。父亲草鞋打得多自己用得少，大家公摊了，村里的犟小伙送公粮，一楞头青百八十公斤，猛一用力起身，“啪啪！”草鞋断成两片，父亲就赶忙回家拿草鞋救急。
听母亲讲父亲打草鞋还打出了个“支前模范”。那是1938年5月28日，新四军第一支队司令陈毅率领将士奔赴苏南抗日前线，中途在邻县南陵三里店临时休整开会，作《新的战斗条件和新的战斗任务》报告，号召全军将士到抗日前线去，明确提出“寇能住，我亦能住”，坚持斗争，敢于胜利。根据地的乡村干部得到消息，利用这难得的机会，连夜走村串户动员群众给新四军战士打草鞋，霎时这村那庄“咚咚咚”锤声一片。父亲赶忙叫醒全家三代人齐上阵，爷爷和父亲主打，娘子军和儿童团忙着选草，掐草、锤草、搓草绳。大半夜了，孩子们的小脑瓜像捣蒜，这时母亲还唱起了当地的民谣：“稻草青，稻草黄，千锤万织始成双，送我儿郎打江山。”神出鬼没的月亮藏起来了，大公鸡拍打着翅膀亮嗓，太阳挣破乌云露出了笑脸，村干部挑着大稻箩上门收草鞋了，父亲带领全家打出了三十双草鞋，村干部翘起大拇指对着父亲晃了晃：“你这个草把式实打实，配当个‘支前模范’了。”
父亲一生为人做事一根肠子通到底，“大呼隆”时，别人干活总是找地方撒尿玩“猫蹲”，而他就像一头满轭负重的水牯牛，习惯地在耕地里转圈。每年早春时节，他要把各种稻种在下大田前挑到场地先萌晒，这样发芽率高。早晨，一个人挑着太阳出仓；晚间，一个人驮着月亮进库。当了10年生产队仓库保管员，扁担挑断好几根，草鞋挣断十几双，老了腰直不溜了，还硬说是小时候扭了腰。
草鞋紧跟着老一辈艰难的人生脚步，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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