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唐玉霞

皖北晨刊 2020-06-12 17:17 大字

唐玉霞,供职媒体,高级编辑。芜湖市评论家协会主席。出版有随笔集《城人之美》《悠然岁时迁》《千古红颜:她们谋生更谋爱》、《回味:美食思故乡》《回味:低头思故乡》《陌上芙蓉开正好》等。

行到水穷处

夤夜、雨夜,车轮沙沙,雨在路灯下,像急速的箭矢奔袭而来,又纷纷在车玻璃上折戟沉沙。疲惫与倦怠,无法遏制涌出来。一段接着一段的心灰意冷,莫名,但是真实。这就是中年。看似妥妥的、稳稳的、淡淡的中年,其实,不是。

想起王维的一句诗:“行到水穷处。”这是《终南别业》里的一句,整首诗是:“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王维的中年是人生的巅峰时刻。然而,这位中国诗歌史上杰出的诗人,中国绘画史上杰出的画家,中国书法史上杰出的书法家,写下了“行到水穷处。”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一开始都不是这样。“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情;“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的苦闷;“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的功利,以及“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哀痛纷至沓来。作为“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贵公子,作为21岁就状元及第的才子,作为一个被俘接受安禄山伪职、秋后算帐居然逃出生天并且连连升官的王右丞,在他华丽铺陈的六十一年人生里,完成了从“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到“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由壮怀激烈而归于平淡之至。

“行到水穷处”裹挟着过往的砂石,在中年袭击了他。和山重水复同样可怕的是,梦想、理想、欲望的枯竭。不再有什么能够激动你,不再有什么能够蛊惑你,

中年。身体太忙,心里很虚,思想活跃,精力不支持,一瞬间的豪情,一霎时的消沉。中年,既鼓不起勇气“还将剩勇追穷寇”,又不好拎起一大挂放下一大摊,还轮不到你车到码头船到岸,也不甘心就这样过尽千帆,洗脚上岸。

中年的慌张与迟疑里,有一种绝望。

女友当年冲冠一怒,远游京都,二十余年风雨历练,坐在面前恍如再世。说如果当年不走会如何?会不会如我一样留在这里,躬耕稼穑柴米油盐;如果当年我和她一道北上,我会如何?是不是也实现了经济自由,虽然一个人形单影只?人不能在不同的时间踏入同一条河流。人生不能假设,更不能只往好的方向假设。

也说起最近的一次脱单机会。以为是自己屈就,却被逼得退无可退,对方提出生育计划。大姨妈还按时拜访,理论上尚具备生育能力,显然已错过最佳生育年龄。繁衍后代是生物最基本的能力和价值,中年女人在婚姻市场上最大一个软肋是失去了生育优势。虽然已经不考虑生育,也还是意外的打击,甚至觉得屈辱,不啻也是一剂重新认识自己的清醒剂。种种况味,在心底翻腾,沉淀下去。中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从何说起。他的要求的合理的,你的情况的正常的,无关对错。

夜很深,雨很大,酒很冷,连喧哗都是奢侈,一杯一杯都是沉默的中年。此地依然不可留,拉起行李箱挥手再见,世界在远方,即使远方并没有梦想。说有机会就抓住机会结个婚好歹算是到此一游,没有机会也就算了。中年了,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了,来不了的也不会来了,追也追不上。反正船开走了。这里有一种强韧的乐观主义,退无可退的乐观,是无可奈何的成熟的悲哀。

中年,也应该成熟了吧?都快腐烂了,总不能黄了枯了掉地上了化作春泥更护花了还没有成熟过吧?虽然我不敢肯定,有人早熟,有人晚熟,有人应着季节熟,有人一辈子都没有熟。要是这个时候还没有熟那也算了,熟不熟的想通了也就这回事。

所以接着王维说:“坐看云起时。”中年是渐渐走到山穷水尽的阶段。未必是人生的窘境,或者只是进入欲望的干涸期。前面的路一眼可以看到头,望望镜子里的自己,对于整个社会而言,对于你自己的人生而言,你能做的已经不多的。不能说一切都成定局,八十岁老汉还学做吹鼓手呢,有很多老当益壮的励志故事。但是扶着老腰想一想,你自己也腿发软吧?

这个时候,就不要难为自己了。世上的路很多,有的不属于你,有的你走不动,有的走下去是穷途末路。既然行到水穷处,那么,来,坐看云起时,何止看云卷云舒,听听风疾风徐,聊聊春夏秋冬。偶然一点云卷一点风乱一点波谲,是平畴的画意,心灵的淬火。

雨这么大,风这么急,记忆这么不堪重提,给自己个台阶下吧,这么聪明的你。

相看两不厌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的诗,写的我们隔壁宣城敬亭山。多年前去过一趟。

世上的美景,或人,若是与你无关,厌和不厌,都是自作多情。不过我愿意对宣城抱有好感,青山绿水忆江南。多年前追随几位老师盘桓再三。也是这样的三伏天里,小面包在太阳下晒了几个小时,我们坐上去,个个成炕坊的鸡子儿,分分钟熟透。

然而我还是喜欢宣城的。即使只因为那里是我老友的家乡。

李白坐在敬亭山下,相看不厌的时候,已经是人生的暮年,心态开始松弛。二十多年前,他仗剑出川,路过芜湖的天门山,写下“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无限风景无边心境,在25岁的年轻人心中蔓延成无法预计的未来和无法丈量的高度。然而,更无法预计和丈量的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兜兜转转几十年后,风晨霜夕,驻足敬亭山下,往事成云烟,壮志成齑粉,更兼旧人凋零,“敬亭埋玉树,知是蒋征君”,此时的望山望水,其实是观望自己。多少行差走错,多少悔不当初,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虽然勉强说“风期宛如昨”,其实我们都知道,他一生的画卷渐渐卷起,就要插入画瓶中。再打开展读,多少的惊叹,俱在身后。

无法感知的敬仰就如同无法消费的金钱,失去了真实的幸福感和获得感。

在二十多岁的壮怀与五十岁的释怀之间,40岁的李白曾短暂留居在宣城附近的南陵寨山,许夫人去世后,入赘许家的李白无所依恃四处游荡,在南陵“合于刘氏”,意即和一个姓刘的村妇同居。也不是归卧南山,而是坐等机会,中国古代的文人,多是如此。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即使只是写诗填词,想的也是奉旨。山中新酿的白酒,鲜嫩的黄鸡,安慰了大诗人的肠肚,无法满足诗人的梦想。

唐玄宗的诏书终于来到,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们都替他松了口气。乡下的日子过得不畅意是显然的,李白说“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这里有个典故,西汉朱买臣砍柴为生,他一边卖柴一边诵读,穷得叮当响。他老婆劝他,要砍柴就砍柴,要卖柴就卖柴,你这算怎么回事?劝不住。最后提出分手。朱买臣说,我迟早是要发达的,你会后悔的!粪堆发热,朱买臣真发达了,衣锦回乡,看到前妻与后嫁的一个男人胼手砥足,上顿接不上下顿地穷忙,朱买臣将他们收留在后园里。

一个月后,前妻自尽。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隔了千年了,我还是感觉到朱买臣内心深处寒气逼人。

李白言下之意怪刘氏像朱买臣的老婆一样有眼无珠,按照当时李白的铁粉魏颢零距离采访,刘氏对李白相当不爽。这是可以想象的,大诗人不大可能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压根就是个喝酒吃肉的二大爷,谁家少个祖宗要上供吗?可是他们坚信自带身价,全世界都该哄着他,老婆更是如此。

天下的道理,都是各说各的。不过我们都知道,一个才华横溢的男人或者女人,和他是不是个理想的丈夫或者妻子不能划等号。你也不能因为他(她)才华横溢,就要他的老婆或者老公对他(她)的种种不称职甘之如饴。他(她)家水缸漏水,淌不到你家,你当然乐得说漂亮话。你和他(她)一起过日子看看,过日子可不是念诗。

克制克制。其实我很崇拜李白的才华,只是柴米油盐中浸久了,格局免不了的低。以我的小见识,偶像之所以是偶像,总要有点台上台下的距离。距离太近,连自己都不忍逼视自己,遑论他人。何况,人是活在当下的,活在切肤之感里。不能预支自己的未来,也就不能要求他人预支情感。

反正我是很难想象鸡毛蒜皮的日子里相看两不厌的境界,很难。看多了,都是审美疲劳,处多了,尽是龃龉横生。我们和这个世界,这个世上的人,能凑合下去,不过是选择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人生苦短,就算有缘有情有义有肚量,相守不过数十年。不要搞什么相濡以沫来考验婚姻生活,没几个婚姻架得住考验。估计到最后,最正常的状态也不过就是:相安无事。不要看不上这个词,这是退一步说话,却是各自都退一步,彼此都有底线,彼此也都有一点顾惜之意,存一点体面。这,也是个境界了。

休言万事转头空

42岁的苏东坡第三次经过扬州平山堂。平山堂是欧阳修11年前所建。这11年,南迁北调宦海浮沉、人事变迁乱花迷眼不一而足。此番再来堂前,故地重游故人依稀,半世蹭蹬的苏东坡写下一支《西江月》:“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最后这两句,传唱甚广。虽然失之消极,不啻当头棒喝:红尘中人,困于名缰利锁,陷于情海欲壑,一旦掉进去,醍醐灌顶已经不易,华丽转身更难,遑论色空。

一度,喜欢“华丽转身”这个词,乃至这个词所展现出来的动作感。最璀璨最光华最艳丽的时候,在一切都还有可上升的余地,虽然余地不多的时候,突然给世界一个背影。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梦做得酣,理想主义泛滥,热衷于人生的仪式感、价值感、存在感。

其实转身很容易,就跟戒烟一样,有人一年戒好几次,有人动不动就转身,转的跟在广州跳海珠桥一样,就是个秀。从90°、180°到270°、360°,分阶段设计亮相。他们的转身没有诚意,他们的内心只有功利。我说的转身是,比较彻底,即使不是转身之后,就消失,说真的,这个消失也是要有本钱才能玩得起的。至少是180°的转身,或者是从此后登上,另一个舞台。

比如默片时代的葛丽泰·嘉宝,这个被历史铭记的瑞典演员,36岁的时候,出现有声电影,而她沙哑的带瑞典口音的英语居然也让整个世界迷醉的时候,华丽转身,彻底消失,绝对不拖泥带水,绝对不出尔反尔,绝对的不留恋。还有比如杨慧妍,是闪耀人前的演员,演挣扎在欲望里的玉卿嫂,得过大奖,突然不演戏了,致力于人后做琉璃。琉璃明月般皎洁,人的笑容里有禅定的安详。看多了急功近利的人,想多了急功近利的事,这一刻的通透,心如明镜台。

《药师琉璃光本愿经》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我向往这“内外明澈,净无瑕秽”的宗教般的境界。因为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可以做到,做到最美。

然而琉璃易碎,转身易悔。有些东西总是在我们的仰望中掉进阴沟里。

寻常的人,说真的,转身不转身不过是带动空气无辜运动,顶多也就是自己的内心挣扎颠覆。“彼以一念之贞”,这是袁枚哭祭妹妹袁机的文章,我中学的时候学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记得这一句。有人的内心是不容易转身的,袁机从小和高家儿子被指腹为婚,未婚夫长成后不成材,吃喝嫖赌,婆家觉得愧对,主动提出解除婚约,袁机坚决不。是要从一而终?还是相信自己能够改造这个男人?后来嫁了,非常贤淑,因而这失败也就更失败,咬牙坚持了好几年,还是坚持不下去了,袁机死得很早。

坚持过,这个回头才够庄重;华丽过,这个转身才有分量。一言既出,满场无声,全体依依目送。不会像孔雀,花团锦簇的开屏,一不小心华丽转身,结果呢,跟《潜伏》里吴敬中说的那样:原来打算露脸的,结果把屁股露出来了。这个转身,究其根本,不是真的转身,而是意图再上一层。

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空,说说简单,做来不易。白居易写“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人生忽忽,死后万事皆空。苏东坡从白居易的色空之中翻转一层:“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内涵、高度、格局,别有一番洞天与曲径通幽处。先不要侈谈万念俱空,在此之前,先是万念纠结,才能万念俱寂,最后万念成灰。放下之前,你手里要有。休言万事转头空,不经历人间万事,转的什么头,谈的什么空?空谈而已。

人生的悟与不误,名利的转身与坚持,境界的华丽与苍凉,都要有。说到底,芸芸众生如你我,人生不可强求,亦不可不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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