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衣上犹沾佛院苔

安徽商报 2018-04-08 11:00 大字

李晚﹙作家,现居芜湖﹚

晚上在小区散步,仲春是渐趋疯狂的季节,梅花和紫叶李之后,樱花日逐繁盛,满目粉白轻红开得不留余地。樱花是沉寂的,即使开成这样攘攘盛景,尤其在人声尽息的夜晚。“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写的是木芙蓉,闹市中的樱花更有浮沉人世、却不染尘埃的冷白气息。寂寞开谢在无人之处,也许更加自得与自在。我喜欢这样的自得与自在,在没有人的地方,生命的绽放里涌动着静静的欢愉。

只为自己内心的舒展,与世间万物毫无干系。

中年之后,王维开始与俗世背道而行。其实人到中年对于王维来说,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得意时分。作为名门之后“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的贵公子,作为21岁就状元及第的才子,作为一个被俘接受安禄山伪职、秋后算帐居然逃出生天并且连连升官的王右丞,在他华丽铺陈的60年人生里,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从“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到“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由绚灿之极而归于平淡之至。如行云如流水,偶然一点云卷一点风乱一点波谲,是平畴的画意,心灵的淬火。他的心灰意冷不知从何而来。

当然,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曾留意过王维一首非常普通的送别诗——王维写过很多送别诗,感觉他好像不停地站在水边、路边送别。这首是写给张諲的《送张五諲归宣城》:

五湖千万里,况复五湖西。

渔浦南陵郭,人家春谷溪。

欲归江淼淼,未到草萋萋。

忆想兰陵镇,可宜猿更啼。

好朋友张諲辞官归去,浪迹江湖,王维写诗送行。江水浩森、春草茂盛,别意徨然,却又无可挽留。两人相识相交于开元15年,王维27岁,对于古人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也就是说他们是人生观价值观都成熟后交的朋友,无疑更加具有精神层面的知己意义。

王维与张諲在诗、画、道三方面趣味相投,很多人生选择彼此间也受到影响。张諲官至刑部员外郎,还是没有将职场进行到底,选择归隐,此一去前往宣城寓居。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是很多古代知识分子喜欢标榜的境界,其实在美好的文字意境后面,是太多的辛酸与无奈。你以为他不乐意庙堂之高治国平天下,实现他的人生价值附带家族、家庭建设?我来解释一下归隐这个动作,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这是T型台上的一个Pose。皇上在长安,他们就到长安附近归隐;皇上到洛阳,他们就到洛阳附近归隐,近距离地守着皇帝待价而沽。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当无路可走,有路不好走,此路不通天的时候,他们的第一选择是归隐。张諲走到归隐这条路上,王维是清楚其中曲折的,并且感同身受。21岁状元及第之后,他已经等待太久,也被遗忘太久,他的内心饱经煎熬。好朋友孟浩然到长安应试,怅然而归,他写诗送别: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我中了状元了,还不是在长安赋闲,你就老老实实回乡隐居吧。张諲归隐了,王维写《送张五归山》:

送君尽惆怅,复送何人归。

几日同携手,一朝先拂衣。

东山有茅屋,幸为扫荆扉。

当亦谢官去,岂令心事违。

王维说我很羡慕你的归隐,我也要走这一条路。是对故人归隐的一种美化,是对自己心情的一种表达。在大多数的送别诗中,王维都将归隐作为最佳的选择来予以赞赏,甚至也一再表示自己也有归隐的愿望。虽说尽量的真切了,但是当手中有一把伞的时候,对于淋湿的认识总是缺少真实感的。惜别之情殷殷,归去之心切切。但是当张諲从此山水寄余生的时候,王维挥一挥衣袖,转身忙着“跑官”,最后他献诗给中书令张九龄:

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

不用坐粱肉,崎岖见王侯。

鄙哉匹夫节,布褐将白头。

那些隐居在山林里的人都是见识鄙陋、目光短浅的人,守着匹夫之节,不是大丈夫的作为。这是淡泊超然的王维说的话吗?人是有两面性的。如果说王维为了出头不得不作违心之论,那么为了安慰朋友,标榜自己,王维也可能言不由衷地大谈归隐。一切皆有可能,看他的目的是什么了。

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张諲的人生不再风起云涌,江海寄余生。王维的仕途却面临最重要的转折点,或者说后人一直耿耿于怀的污点。天宝末年,安禄山陷两都,王维没有来得及撤退,被捆成一颗肉粽送到安禄山面前,王维太有名了,有名到安禄山这样的胡儿也知道要拿他做药引子。刀下留人,王维关在菩提寺,老朋友裴迪来看望他,说起安禄山在凝碧池大宴宾客。王维赋诗悲悼: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历来文人感叹“文章误我”,没有想到文字又一次成全了王维,等到安禄山一倒,当年在安禄山那里拿薪水的官员一个个秋后算账,这首诗救了王维,不仅没有罪加三等,反而从此官运亨通,从太子中允,迁中庶子、中书舍人,复拜给事中,转尚书右丞。昔时短暂的蹭蹬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当位极人臣的现实让人不再有所图,当做过“伪官”的经历让人不能不沉默,王维性格中淡逸的一面充分显示出来。如果说当年那些要跟朋友们归隐的话是安慰性质,作秀性质,沉浮之后的王维,心是真的归隐了。“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在购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后,王维于山水绝胜之处与裴迪、崔兴宗等人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长斋禅诵,最认真做的事情大概就是每天请十几个僧人一起吃饭,不问红尘,非常彻底。

作为宫廷诗人、一流画家、一流从政者,首先是作为一个很有才华的人,王维深谙而不沉溺,入世很深,同时出世很远。归隐是他从年轻时候就絮叨的话,至死始终没有归隐。

从年轻“相逢意气为君饮”的豪情;到“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的苦闷;再到“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的功利,以及“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的哀痛,种种曲折后,王维的内心世界渐渐冷却。

名门望族出身的人,接受了比较全面的基础教育,内心丰盈,步履从容,有很多优点,但是他们敏感脆弱,心如琉璃等闲碎。如贾宝玉者,最容易缺失的是韧劲,最不肯做的是死缠滥打。

王维不能。

浇花,水一点点浇下去,终于渗透;天,一天天凉起来,终于凉透;心,也是一天天冷下去,终于冷彻死透。中年之后,王维的冷,不是因为冷风吹,不是由于釜薪抽,而是他在短暂的自燃后自己冷却了,犹如失血后无法控制的体温。王维不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他以出世的精神入世耕耘,并且取得了非常好的平衡,但在骨子里他是个平淡冲逸的人。这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极品男人纳兰性德。纳兰这个人跟王维有着不少相通的地方,比如出身贵胄,年轻才俊,只是和王维无疾而终的结局相比,纳兰死于31岁时一场与朋友的欢饮之后,他实在受情缘之累太深。王维一共流传下来四百多首诗,涉及情爱的寥寥,即使是“红豆生南国”这样情深缱绻的句子,也写得清阔通彻,没有局限在狭窄的两性之间或自我经验,更没有纳兰那些连篇累牍的用情深厚沉溺之语。王维的妻子在他30岁之前就去世,王维没有再娶,孤独不孤独不知道,总之他是一个人终老。我不相信是因为专情,假如说到深情不移,历朝诗人非纳兰莫属,这也没有防碍他的一娶再续。感情的深浅与是否续弦根本不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在那个时代,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也许这个人的内心深处是不涉情欲的。

虽然,作为一个拿朝廷俸禄的官员,我不认为王维所为有多可取。既然食君禄,当然应该有所为。何况人生天地间,可以有所为而不为,实在免不了尸位素餐之憾。但是作为一个有才华的人,他是我欣赏的那一类,行为正常的才华横溢着,并没有伴随着才华的乖张怪癖,工诗善画,兼通音乐、书法,全能型才子;写“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有对女子的懂得与体贴;出身名门,受到良好而系统的教育,综合素质高;多金、低调,不为才华张扬,也不为官爵张扬。唯一的污点是当年曾接受安禄山伪职,违背了当时的道德准则。但是,他在主观上没有背叛意图,客观上没有背叛行动,他是想逃没逃掉,想躲没躲得了,最后落到安禄山手里。你让他怎么办?学方孝儒吗?一家老小全部人头落地,灭到九族十族八百多口血流成河,居然还说: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求。这样的男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因为有时候为了完美他的人生完善他的道德体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舐亲人的血。所以王维的这一所谓污点在女人眼里不失可信赖之处。

大唐繁华富丽的底色上,繁华与富丽是最耐污的底色,一眼之下被明晃晃金灿灿的视觉冲击刺成半盲,看不见里面的龌龊污浊,其实龌龊与污浊是繁华富丽的调味剂。王维不是濯清涟而不染的人,却是可以白衣飘举脱颖而出,不染尘埃。他的干净是骨子里的排斥,白色是最不耐污的,如果说免不了沾点什么,那也是“衣上犹沾佛院苔”。这反而让他的清洁有了信仰的光辉。

安意如形容王维:他的人好似谦谦君子兰花,花开一树,满院芳菲。这话像摆乌龙,我是没有见过满树的君子兰花,满树的桃花樱花紫荆花更能开成满院芳菲,不是那么高标的人生,也许更容易锦绣。

月下,樱花泛出洁白的光泽,犹如《指环王》中的圣白树。樱花不是以气息取胜,但是站久了,仿佛衣袂间也有暗香尽染。王维写:

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树是绿的,青苔是绿的,树下待久了,青苔边坐久了,会有幻觉,其实世间种种欲望,有时候就是幻觉,还当真以为你的衣服是绿是空山翠是青苔碧啊。

只是一个人,为什么在山路上待这么久,在青苔边坐这么久,即使这样一个昳丽的仲春之夜,不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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